鲍鹏山解读水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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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冲的两个兄弟
鲍鹏山
林冲在上梁山之前,有两个兄弟。一个是自幼相交,长大后一直是同事,陆谦陆虞侯是也;一个是偶然缘分,一朝相见,互相佩服,当下便结为兄弟,鲁达鲁智深是也。
“人惟求旧”,老朋友要胜过新相识。林冲对陆谦就比对鲁智深好,他也更信任陆谦。
林冲和鲁智深的相识和结交是在东京大相国寺的菜园。两人一见便惺惺相惜,结为兄弟。
可就在这时,林冲上香而去的娘子被高衙内拦住调戏,林冲得信,撇下智深,慌忙赶去,恰待下拳打时,认得是本管高太尉螟蛉之子高衙内,先自软了,放走了他。
这时却见智深提着铁禅杖,引着那二三十个泼皮,大踏步抢入庙来,叫道“我来帮你厮打!”刚刚相交,便两肋插刀,这是典型的中国传统江湖文化中的朋友之道。
却是林冲赶紧劝阻:“原来是本管高太尉的衙内,不认得荆妇,一时间无礼。林冲本待要痛打那厮一顿,太尉面上须不好看。自古道:‘不怕官只怕管。’林冲不合吃着他的请受,权且让他这一次。”
鲁智深大声说:“你却怕他本管太尉,洒家怕他甚鸟!俺若撞见那撮鸟时,且教他吃洒家三百禅杖了去!”———这样直接批评林冲,直揭痛处和软肋,直指林冲心中的小九九,又正是传统士大夫阶层极为忌讳的“交浅言深”。鲁智深之所以胜过千千万万个琐碎委琐的鸟读书人,正在此。
《水浒》接着写道:
林冲见智深醉了,便道:“师兄说得是;林冲一时被众劝了。权且饶他。”
鲁智深却转过来对林冲娘子说话:“阿嫂,休怪,莫要笑话。”
这像是醉人的话吗?不是智深醉了,而是林冲觉得智深的话是醉人的话。一直谨小慎微的林冲,哪敢说出这样的话?这样的话他听着都怕。“酒壮怂人胆”,大概是林冲把鲁智深看成怂人了。
又对林冲说:“阿哥,明日再得相会。”
又道:“但有事时,便来唤洒家与你去!”
但是,林冲对鲁智深“明日再得相会”的建议,一声不吭。林冲后来有那么大的麻烦事,他也没有来唤鲁智深。为什么?因为他觉得鲁智深与他不是一种做事的风格。他怕鲁智深会毁了他在官场的前程。
《水浒》下文写到:从此往下,“林冲连日闷闷不已,懒上街去。”
就是不见鲁智深啊。
实际上,那几天,他很闷,很想上街,找人喝喝酒,散散心,只是,不愿找鲁智深而已。那怎么办呢?没关系,他的另一个朋友来了。这个朋友,就是陆虞侯。
陆虞侯在高衙内那里接受了一桩重大的任务:第一,把林冲骗出家门;第二,告诉林娘子是把林冲叫到他家里;第三,出门后,再找借口,不去家里,把林冲引到樊楼。
也就是说,陆虞侯要完成两个任务:第一,把林冲调虎离山;第二,把林娘
子送入虎口。
显然这是一份高难度的任务。因为,第一,陆虞侯要经受道德上的考验,不要忘了,他是林冲自幼相交的朋友。第二,陆虞侯还要经受智力上的考验,这样一份曲曲折折的任务,包含着三个互相矛盾的目标,要完成它,没有相应的智力,不行。
陆虞侯不愧是受大宋政府教育多年,政治上很成熟,道德上很经得起考验,他几乎没有一秒钟的犹豫,就接受了这桩光荣的任务,并且,他完成得非常好。
客观地说,陆虞侯之所以能顺利地完成这个任务,有一大半的功劳应该归功于林冲:林冲太信任他了。
陆虞侯来叫他,他马上就和陆虞侯一起上街喝酒去了,而且,还吐露胸襟,吐露郁闷,直至锦儿来报信:他的老婆被骗关在陆虞侯家,高衙内正在纠缠调戏。
林冲与陆虞侯的友谊,至此宣告结束。
当然,陆虞侯还会在林冲面前出现,不过不再是作为朋友,而是作为追杀者和被杀者:在神秘的天意帮助下,追杀者陆虞侯被林冲所杀,完美地验证了《尚书》中的名言:“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所有用心险恶者,在天道面前收敛一点吧。
而鲁智深在林冲性命交关的时候也再次出现:当林冲在野猪林里,被董超、薛霸绑在树上,要加以杀害的时候,只听得松树背后雷鸣一声,一条铁禅杖飞将出来,把薛霸的水火棍一隔,飞出九霄云外,松树后面跳出一个胖大和尚来,林冲睁眼一看,正是他的另一个兄弟鲁智深!
鲁智深把绑林冲的绳子割断,挟起林冲,开口便是:“兄弟!”
我读《水浒》,至此二字,热泪长流!
武二终究是武大
鲍鹏山
武松杀嫂,流放,经过有名的十字坡,识破孙二娘的蒙汗药,压翻孙二娘在地。张青赶来,求武松手下留情,又问:“愿闻好汉大名!”武松道:“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都头武松的便是!”
不知有多少读者会注意到这个细节:武松在介绍自己时,前面有一个头衔:都头。这是不该被忽略的细节。今人的名片,也总要印上那些由体制任命或颁发的各种大大小小的头衔,古今是一样的风俗也。问题是,此时武松哪里还是都头?不过是一个流配的囚徒。追根究底,他做都头也不过四个月不到,此前他也就是一个古惑仔,一个流浪江湖的逃犯。他26岁(他初见潘金莲时自称25岁,此时过了一年)的生命里,当都头也就四个月,可是,这四个月的“都头”,已经深深地烙印到他的生命里了,已经成为他二十六年生命历程中最值得骄傲、自豪和向人炫耀的东西了!
其实,一个小小的“都头”,每个县都有好几个,更加庸才尽有。而能打虎,能轰轰烈烈为兄长报仇的,能有几个呢?但是,这些都不行,还是一个小小的体制内的职衔,才为人们承认!这真是让天下英雄泄气、无奈的现实!
张青道:“莫不是景阳冈打虎的武都头?”武松回道:“然也!”注意这个“然也”,是何等得意,何等自豪!
但是,这样的英雄事迹,还是不能够支撑他的人生自信,必须要有一个体制内的职衔,方才觉得有面子。这种文化,拘束了多少英雄,扼杀了多少英雄!
这样的文化,就是御用文化,就是奴隶文化。
这也是宋江后来处心积虑要招安,并且代表了大多数人的愿望,从而获得成
功的重要原因之一。
接下来,武松让张青救醒两个公人,大家一起吃酒。座位如下:武松让两个公人上面坐了,张青、武松在下面朝上坐了,孙二娘坐在横头。
武松何等人物?张青、孙二娘何等人物?但为什么偏偏两个庸碌公人坐在上头?——就因为是公人。公人就是公家人,是体制之内的人。体制之内的草,也压过体制之外的郁郁青松!
受压迫受剥削的民众,对公人,就给予这样的两种待遇。区别只在于场合。并且次序常常颠倒。
武松到了孟州,帮施恩夺回了快活林,过了一段快活日子。一月之后的一天,孟州守御兵马都监张蒙方差人来请武松。张都监对武松道:“我闻知你是个大丈夫,男子汉,英雄无敌,敢与人同死同生。我帐前现缺恁地一个人,不知你肯与我做亲随梯己人么?”
武松当即跪下谢道:“小人是个牢城营内囚徒;若蒙恩相抬举,小人当以执鞭随镫,服侍恩相。”
武松又一次给我们展示了他的“大人小样”。
是的,武松是个大人,是个英雄,是个豪杰,是个好汉。但是,他经常会露出他的“小样”:有些谄媚,有些讨好,有些巴结,有些奴颜,有些媚骨……说得好听一些,他吃软不吃硬,知道感恩戴德。说得难听一些,一遇到权势,一遇到权势给他一点颜色,他马上感激涕零,恨不能肝脑涂地以报。
阳谷县知县的一点赏识,抬举他做个都头,他就对知县感激涕零,为知县送贪贿之物上东京打点,尽心尽职;施恩父子几顿酒饭,几句抬举的话,就让他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甘心做人家的打手,还洋洋自得;现在,张都监让他到帐下做一个亲随,说白了,就是一个保镖,他又感激得一口一声自称“小人”,一口一声自认“囚徒”,马上表白赤胆忠心,要为他执鞭随镫,鞍前马后的侍侯……
八月中秋。张都监让武松参加他的中秋节家宴。又叫唤一个心爱的养娘,叫做玉兰,指着玉兰对武松道:“此女颇有些聪明,不惟善知音律,亦且极能针指。如你不嫌低微,数日之间,择了良时,将来与你做个妻室。”
武松又一次感激涕零,起身再拜,道:“量小人何者之人,怎敢望恩相宅眷为妻。枉自折了武松的草料!”这话我们怎么这么耳熟?
是了,当初,施恩的父亲要施恩结拜武松为兄,武松也诚惶诚恐,说“枉自折了武松的草料”,现在,张都监要把自家的养娘嫁给武松,武松又说“枉自折了武松的草料”。
无论你是多么大的英雄,只要你无有官职,不论你碰到多么小的芝麻粒大官,你马上就泄气了,马上就吃瘪了,英雄马上就成了狗熊了……
武松能打虎,是人中之俊杰,可是,碰到一个小小的县令,一个小小的监狱长,一个都监,马上他就立地矮了三尺,武二矮成了武大,成了精神上的武大郎,人格上的三寸丁谷树皮。
武二啊,终究还是个武大。
鲁智深的高贵
鲍鹏山
《水浒》中的英雄,大多数是无谋的,不,正确的说法是“不谋”,他们做事,只是出于一种看起来比较简单的价值判断,如同李贽说的,出于最初一念之本心的童心,这种最初一念之本心,就是孟子说的是非之心:对的,就去做,错的,就不做;善的,就去扶,恶的,就去打。见义勇为,容不得反反复复的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