_陆犯焉识_主题探析_冯晓莉

《陆犯焉识》是严歌苓的一部“颠覆性转型之作”。作者曾经说过，这是“这么多年来写的最苦的，也是最满意的一本书”。在以往的作品中，严歌苓总是习惯于将女性作为主体，以悲悯的笔调刻画女性作为“受难母体”所承载的生活的苦难与人性的伟大；而在《陆犯焉识》中，作者着力塑造的则是一个在动荡岁月里被剥夺了人身自由的男性知识分子形象。在作品中，严歌苓并没有将视角局限于个人的喜怒哀乐，而是对一个民族的共同精神记忆进行仔细的审视和提炼，对一代人的命运倾注其深厚的人文关怀，同时也启发读者去思考我们民族未来的命运究竟该如何把握。

《陆犯焉识》的主题十分深广，以下主要从“自由”和“爱情”两个角度进行解剖，着重探讨身处乱世的知识分子在追求自由和爱情的历程中付出的巨大代价以及这种追求的价值所在。

一

在书名上着一“犯”字，可谓用心良苦。这不仅是因为陆焉识曾经做过西北大荒草漠中的苦刑犯，而且还因为他自己审判了自己的良心，怀着罪犯一般的愧疚感向妻子和孩子们赎罪。或许还是因为作者想借着时代强加于陆焉识身上“罪犯”的十字架，来把时代和人性审判一通，而藏在一个“犯”字之中的隐喻意义就是人类精神世界的不自由——婚姻的不自由、学术的不自由、行动的不自由等等。小说自始至终都贯穿着“追寻自由”这样一条线索。

对于失去自由的苦痛，主人公陆焉识有着深切的体验。早在十几岁时，他就失去了为自己的婚姻做主的自由，为的是换取出国留学的自由。仿佛是作为一种补偿，在国外的日子，他尽情地挥霍着难得的自由，开始了人生中第一次恋爱。他“把激情，把诗意，把头晕目眩的拥抱和亲吻”都送给热情活泼的意大利姑娘望达，但激情过后却发现自己能够享受的自由是多么有限。来自弱国的年轻人，无论自身条件多么优秀，却难以获得足够的尊重与平等就业的机会，甚至连与自己热恋的情人都羞于公开承认彼此的关系。传统知识分子的强烈自尊使他无法在异国他乡心安理得地仰人鼻息，最后不得不放弃了自由恋爱的权利，返回那个剥夺他自由的家庭。回国之后，基于利益关系的学术圈子之间的互相倾轧使他无法实现学术独立的理想，而家中女人间琐碎的心机之争也使得他苦不堪言。他费心费力地敷衍着身边各种人，“为了不让别人为难，常常做别人为难他的事，做别人要他做的人”，结果却是“一不留心，他失去了最后的自由”。他的我行我素不断给自己和家人惹来麻烦，终于在五十年代的政治变革中，稀里糊涂地被冠以“反革命”罪行而流放大西北。二十年后，他终于得到特赦，回到日思夜想的亲人身边，却发现自己获得的自由不过是一种形式。儿女们对他和前妻复婚的阻挠、左邻右舍对他不合时宜的言行的猜忌，让他感到一种不亚于牢狱生活的巨大压力。而失去记忆的冯婉喻无拘

１７８

无束的精神自由则给了他一种启发，让他终于明白：真正的自由，只能存在于人的心灵之中。在经历了背井离乡的游子生涯、死里逃生的囚徒生活、夫妻相见不相识的无奈、与亲生儿女的心灵隔膜等一系列悲欢离合之后，陆焉识带着妻子的骨灰回到曾经囚禁过他肉体自由的荒原去寻找自由的终极意义。也许，只有在人的生存需求变得极为简单的环境中，人类的精神才不会被物欲拖累。

严歌苓在陆焉识身上寄寓了她祖父那一代知识分子人生遭际和精神境遇的探寻，而在事实上，也间接地表达了对那一代知识分子身上坚韧的抗争精神和始终怀抱理想的卓越人格的真诚仰望。古人云：“哀莫大于心死”，任何时候，只要理想在，灵魂在，人的自由就不能被彻底剥夺。陆焉识的最终选择就是对自由的意义的肯定。

除了主人公陆焉识外，小说还为我们塑造了诸多不自由的人物，并通过剖析他们的灵魂来展示上世纪初到“文革”刚刚结束后中国人的精神困境，表达作者对自由的认识。恩娘冯婉喻年轻守寡，被封建礼教剥夺了人生自由。她用眼泪、叹息、柔情，尽力从继子那里榨取一点不伦不类的温情，从而以一种近乎报复的心态破坏年轻人的爱情自由。冯婉喻的一生，结婚、离婚、复婚、入党，几乎每件事都要受他人的操控，惟其如此，失去记忆的老年冯婉喻深夜搬家、随意骂人以及赤身裸体的疯狂行为才不难理解——那是一个人的潜意识和现实世界的对抗，是对本我的回归、对道德自我的反叛。背负着“反革命子女”罪名的冯丹钰错过了收获爱情的最好年华，只能在人到中年时敷衍自己找一个平庸的男人作为老来的依靠，获得一点世俗的幸福。政治环境的不自由与清高孤傲的个性都成了束缚冯丹钰追求爱情的枷锁。冯子烨由于受到父亲的牵连，失去了自己的初恋，失去了政治前途，也失去了人

生的目标与善良的本性。一个原本志存高远

的知识分子可悲地堕落为十足的市侩。此外，疼爱妻子却被妻子背叛的邓玉辉，因为

丢失了先进称号而报复犯人的河北干事，为

了一个馒头杀死母亲的梁葫芦，以及背负着

各种罪名被囚禁在大荒草漠的囚犯们，小说

中塑造的每一个人物，尽管年纪、身份各有

不同，但在命运面前，个个都是“犯人”。在被

政治高压禁锢得喘不过气的年月里，自由，

就像一粒深埋于冻土的种子，那么艰难的潜

伏在每个人的心里，等待着人性的春风。

二

陆焉识一生结识过不少异性。除了妻子

冯婉喻之外，在他的感情生活当中留下明显

印记的当属望达和韩念痕。她们的出现都有

一个共同的理由——“自由”。望达是少年陆

焉识用不自由的婚姻从恩娘手上交换来的

第一份自由；韩念痕则是中年陆焉识逃离家

中女人之间琐琐碎碎的明争暗斗之后获得

的又一份自由。两次自由的恋爱有着同样的

结局，就是以陆焉识的回归家庭而告终。

对于陆焉识的两次艳遇，冯婉喻都毫不

知情，更谈不上进行干预，但每一次恋爱的

结局都是不在场的妻子打败了朝夕相对的情人。这种情形看似荒唐，实则暴露出在东西

方文化夹缝中游走的陆焉识内心根深蒂固的

中国化的东西。表面上看，他是一个受过西

方文化熏陶的洋派男人，但从本质上来说，

他永远摆脱不开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他的

审美趣味，他的道德观念，早在他的童年和

少年时期就已经形成，成为基因一般顽固的

特质跟随他一生。他和别的女人之间的感情

纠葛，多少与西方自由开放的社会风气有关，但更深层次的原因则是一个精神压抑过

久的中国男人对自身处境的反叛，只是这种

１７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