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令为何不通

中国青年报 China Youth Daily【冰点】1999年8月9日 星期一
政令为何不通本报记者 肖英
6月上旬，江苏省涟水县南园乡淤黄村115户果农联名来信反映，自1996年以来，涟水县南园乡政府违法强占果园林地450．62亩，砍伐果树13318株。其中，1996年强占果园220余亩，至今仍无用地批文；1997年占地建“商住楼”，1998年建“游玩基地”、游泳馆；12月，以688万元向房地产公司出售土地，建“桃园小区”，牟取暴利。1999年元月，我国新的《土地管理法》正式开始实施，南园乡政府非法占地用地依旧没有停止。
据果农们反映，国务院一位领导同志，今年年初已对此事做出批示。江苏省省长季允石也做了批示。
但直到6月底，问题仍没有得到合理解决。到底是什么原因？
7月1日，记者前往江苏。
江苏省国土局：国务院领导的批示，司机知道，处长不知道
7月1日，下午3时20分，记者抵达南京。江苏省国土局监察处有人来接，司机姓花。
路上，花同记者聊天：“这次来南京什么事？”
“了解农民反映的土地问题。”
“是涟水县吧。一个副总理做了批示，季省长也批示过。我们刚刚去过涟水。”
车把我们带到江苏省军区招待所，省国土局监察处正在这里办班。
会议室，江苏省国土局监察处处长曹志文、副处长张伟，科技宣教处处长钱智敏坐到记者对面。
“你来采访，为什么不事先通知我们？”曹问。
“涟水县南园乡土地问题，已经反映很长时间了，我们去过，现在已经解决了。群众反映最强烈的‘桃园小区’，已经做了处罚。”他接着说。
“那农民为什么还告？”
“桃园小区，是安居工程！砍掉的那80多亩果园都是老果树，没有生命力！另外群众的承包期也快到了。现在，焦点问题是补偿和人事矛盾，农民要求处理乡党委书记，他没有违法，怎么处理？”
“既然是安居工程，怎么还处罚？”
“批了40．32亩地，但开发商9亩建了别墅，还多占了16亩。淮阴市国土局的处罚意见是经过省局同意的。”
“桃园小区只是农民反映问题的一小部分，其他呢？”
“各地有各地的历史情况，这么查，还有完吗？”曹反问记者。
钱智敏忽问：“你们和农民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记者哑然。
“现在农民本领大得很！他们也学会找关系。”她补充道。
“听说中央领导和省里领导都很重视，国务院领导和季允石省长都有批示……”
曹打断记者：“批示你带来了吗？我们没有看到，也没听说

过。”
“我们刚刚还听到，副总理
做过批示。”
“谁说的？”
记者没有回答。
“那么，季允石省长的批示也是没有了？”
“没有。你是听农民说的吧。农民的话，你也信？”
淮阴市国土局：农民反映的问题基本属实
7月2日，上午9时，记者从南京出发，近下午1时抵达淮阴市。
记者见到了淮阴市国土局一位副局长，但他很快告诉记者：“我下午有事要赶到南京，由监察大队副大队长接待。”说罢匆匆离去。
陈际陵，淮阴市国土局监察科监察大队副大队长。监察科科长、监察大队长唐永康坐在一旁，不说话。
“我们想要一份关于桃园小区的行政处罚决定书。”
“到了涟水，材料全都有。”
“那我们还到这儿来干什么？”
陈望着唐。唐开始在办公桌左上角的一摞材料里翻找。记者走到近前，看到一封南园乡淤黄村农民的上访信。
记者随手拿起这封信，信的内容与编辑部收到的大致相同。淮阴市国土局收信日期为：1999年5月31日。
记者举着信问：“农民反映的问题属不属实？”
陈看了看记者，沉默了一会儿：“反映情况基本属实。”
“那为什么只处理桃园小区一起违法案件？”
“省局交办的处罚，我们才处罚。”他回答。
“如果是县政府违法，我们……”他没把话说完。
唐找到了一份淮国土监字（1999）1号处罚决定书，处罚日期为1999年5月25日，“被处罚人”是涟水县房地产综合开发公司。
处罚书内容是批准划拨“淤黄村果园地40．32亩，建设南园小区经济适用房”，“多占用土地16．7亩”，“9．89亩建花园别墅”；没收16．7亩土地上的建筑物，收回9．89亩土地使用权，并处每平方米10元罚款。
“处罚前，你们进行过实地测量吗？”记者问。
陈迟疑：“测量过，是……涟水县国土局测量的。”
涟水县国土局：副总理批示有，但找不到
2日下午4时许，记者抵达涟水县国土局。局长任卫华、纪检书记王文亮接受记者采访。
王说：“今年，省局来过两次，市局来过多次。5月14日，县委形成《会办纪要》，有些问题已经得到处理。”
记者提出，要一份《会办纪要》。
王说：“任局长那里有。”
任说：“现在没有，找一找。”
在翻看南园乡政府用地审批手续过程中，记者没有看到1996年的用地批文。后经核实，1996年，淤黄村果农承包的果园被占，根本没有批文。
最后，记者提出看国务院领导和季允石省长的批示。
任说：“批示不

在我们这里。”
“不是由省里、市里一层一层转下来的吗？”
“是—
—转下来的，我们——看见过，可不在我们这里。”
“在哪儿？”
“可能在——信访局那边，我们去找一找。”
直到记者离开涟水，批示都“没有找到”。
南园乡农民：“愚弄人的把戏”
2日下午5时，记者来到淤黄村农民王轩家中。淤黄村紧挨着涟水县城。在进村的路上、农民家门口，记者看到一堆堆光秃秃的横放着的树。
下午6时，村民向王轩家中聚集。到晚上9时，满屋子满院子都是村民。
摆在记者面前的，有三份材料。
一份是《果树生产承包合同书》，承包期限从1985年1月1日起到2000年1月1日止。
一份是淮阴市人民政府1996年印发的197号文件。文件中明确规定了“征用各类土地补偿标准”、“青苗补偿标准”、“多年生经济作物移植和砍伐补偿标准”以及“安置补助费”等标准。
还有一份是淤黄村农民自己打印的《南园乡占地情况汇总》，哪年哪月哪日砍了多少棵果树，占地多少亩，用来干什么，一清二楚。
“1996年3月28日我们开始第一次上访。1998年11月14日，我们又第二次上访，半年多来，一天也未停止过。”
记者看到，厚厚的一打特快专递、挂号信、加急电报的底联和收据，发往地是淮阴、南京和北京。
“我们南园乡，1997年以前叫果树实验场，果树品种优良，1995年曾被划为基本农田保护区。可是，因为地处城乡结合部，土地利用价值高，1995年12月，蒋伦生升任果树实验场党委书记，从1996年开始，农民的土地屡次被强占。”
“国家有法，可在我们这里，法律根本行不通！”
“没有批文，乡政府就可以违法强占农民土地。强占之后，又根本不按淮阴市政府文件补偿。”
王接着说：“淮阴是江苏经济最不发达地区，是革命老区。根据国家和省里政策，本来就降低了给农民的补偿标准，可即便这样，还是不给或克扣！农民利益为什么就可以任意侵害？”
“按国家规定，南园乡政府只有30名干部编制，可现在，乡干部却有140多人。”
“乡政府强砍、强占果园，谁敢阻拦，他就动用警力抓人！”曾被拘捕过的村民贾宝奇对记者说。
“他们在乡派出所里焊了一个大铁笼子，谁反抗，就把谁关在里头。退休干部沙金梁被非法拘禁，告状一直告到公安部贾春旺部长那里，后来才拆除。”
最后，农民告诉记者：“1997年被判刑的前县委书记陈广礼已经交待，蒋伦生是花4000元钱买来的果树实验场党委书记。现任县

委书记不仅不查处，而且还重用。”
“1998年12月3日，乡政府强行砍伐果园86亩，实际占地120多亩，建桃园小区，但12
月7日才有40．32亩的用地批文。”
“淮阴市国土局的处罚，是愚弄人的把戏。建花园别墅，用地何止9．89亩！而且到目前为止，别墅一直在建，还说要边建边批。”
“桃园小区，明明是打着安居工程旗号，采用欺骗手段进行的非法倒卖土地案件，他们却简单以罚款了事，‘以罚代法’！”
“你们怎么知道国务院领导做了批示？”
“有人亲眼见过才跟我们说的。”
南园乡政府：“农民违法、违纪、诬告”
3日上午8时过，记者来到南园乡政府。乡党委办公室里挂着“信访四无乡镇”、“先进乡镇”等等多面锦旗。
乡党委书记蒋伦生、乡长薛军生坐在会议室。
蒋介绍，“1995年12月开始任果树实验场党委书记，1998年1月任涟水县政协副主席。”
“农民为什么要告你？”记者问
“那是少数农民违法、违纪、诬告！”
“既是诬告，‘桃园小区’为何还处理？”
“桃园小区是安居工程。地不是我用的，是县委县政府要用。我全都听县里的。这次是由县房产局主办。”
薛拿出南园乡政府和县房地产公司签订的《用地协议》。签订时间为1998年11月8日，协议中规定：用地面积“计44．19亩”，“乙方以每亩土地8万元的价格付给甲方土地补偿费用（含青苗补偿费、劳动力安置费等）。”
“我们想尽一切办法，对农民安置和补偿！”
“怎么补偿？”
“把688万元，全部分到农民手上。”
“688万？”
“86亩地，每亩8万。”
“你们说的，与村民说的相差太远，能不能当面座谈一下，这钱农民到底拿没拿？”记者提议。
蒋不同意。
“你也可以找几个农民代表来，当然是找拿到钱的农民代表。”记者说。最后蒋同意，但要记者保证“会场必须安全”。
桃园小区——“安居工程”？
3日上午10时，记者再次赶到淤黄村，走进村民王义生和濮成彦家中。他们对记者说：“全村640多人，80％—90％支持上访告状，我们自己愿意掏钱支持他们告状。”
从农民家中走出，记者来到淤黄村果园被占用现场。因为时间紧，记者只对农民提出的1997年以后乡政府占地用地情况，一一核对，全部属实。
12时1刻，记者走进“桃园住宅小区”。小区院内，左侧是两座5层住宅楼，右侧是一座座“小楼”。
工人们正在吃午饭，记者问：“你们在建什么？”
“给有钱人住的别墅。”
　

　记者又问：“是5层住宅楼占地面积大，还是别墅占地大？”
他们笑了：“当然别墅占地大。”
记者走时，拿到一份《桃园住宅小区情况介绍》。《介
绍》中说：规划建“住宅楼”和“点式楼”计8万平方米。“住宅楼”设计3个套型，大套124平方米，中套105．62平方米，小套86．42平方米；空调、太阳能放置位置统一，阳台封闭统一，晒衣架统一，楼梯口电子防盗门统一，楼板之上采取现浇坡屋顶饰西班牙彩色瓦。
《介绍》中没有介绍每座“点式楼”面积多大，后经记者查实，为204平方米。这样的“点式楼”一共63座。《介绍》中还说：“大公园占地5．5亩”，“小公园1．1亩，公园内设小桥流水、假山、喷泉、亭阁、长廊及休闲场地……《介绍》上最后一句话是：“如有的单位需集体购买住宅或想在小区内自建住宅，可与房地产综合开发公司联系。”
村民：“老百姓应该有知情权”
3日下午1时30分，记者赶到南园乡政府。
会议室坐着5个人：乡党委书记蒋伦生、乡长薛军生、淤黄村主任、村支部书记和村会计。
“你找的农民代表呢？”记者问。
薛指着村主任等3人：“这就是我们的农民代表。”
晚些时候，王轩、贾宝奇、席树海等5名村民到场。
记者重提“桃园小区”补偿问题。不等记者把话说完，薛说道：
“补偿费一共688万元，先期到320万元，补偿农民100万元，剩余的220万元，都划到了淤黄村。”
“你们上午说的话，和现在的话，以哪一个为准？”
薛不回答。王轩等村民开始相继发言：“我们1976年种的梨树，是中国名梨‘砀山梨’，10年才结果，出果期是40年，被砍伐的梨树和桃树全都正当盛年，没有一棵老化的树！”
“乡政府没有批文，强占果园，是不是违法行为？”
“乡政府卖地，乡里收入多少，村里收入多少，给农民补偿多少，到底安置了几个人？老百姓应该有知情权！”
“农民要求，按照淮阴市、省和国家的土地政策办事，不能以专政手段来对付农民群众！”
“出卖宅基地是违法行为。”薛提出，农民拿来的1996年果树实验场党委印发的第14号文件，最后一条：8×16＝128（m2）壹份宅基地对社会出售为陆万元，“是农民伪造的，是后来贴上去的。”薛拿出乡政府保存的红头文件，没有这一条。
5时，座谈结束。
回到县国土局，记者要求看南园乡政府1997到1998年关于用地方面的批文。在“桃园小区”卷宗里，记者发现，南园乡政府和县房地产公司签订的《用地协议》时间是1998年11月1

0日，规定：用地面积“合计40．32亩”，“乙方以每亩地4万元的价格付给甲方土地补偿费用（含青苗补偿费、劳动力安置费等）。”
乡里的文件是8万元，给国土局备案的文件是4万元；给村民补偿一
会儿688万元，一会儿320万元，为什么这样变来变去？
涟水县县长：“蒋伦生是个好同志”
3日晚6时，记者见到了涟水县副县长薛将生。晚8时，县长刘文宇接受记者采访。
“几年来，南园乡政府用地，全部都是先占后批，相当一部分至今也没有合法手续，县委县政府知不知道？”记者问。
“1997年以后，我们加强了合法用地宣传教育，只要一发现占地，马上就要求补办手续。不过，这也反映出土地政策和建设之间的矛盾。”刘继续说道：“南园乡农民上访，只是极个别人的事情。另外我们还要对农民加强教育，集体上访、越级上访是违法的。”
“县委县政府如何评价南园乡党委书记蒋伦生？”
“蒋伦生是个好同志，事业心相当强。”
“听说他设置铁笼子，拘禁过64岁的退休干部？”
“你说的是农行的沙金梁？没这回事！”
薛将生在一旁补充道：“蒋伦生毕竟受过党多年的培养，我们还有党的监督部门、领导部门，哪能让他胡来？”
4日清晨5时，记者又来到淤黄村。
记者要村民找到3份以上，1996年果树实验场党委印发的第14号文件原件。
半小时过后，4位农民4份已显斑驳的原始红头文件摆在记者面前，每一份文件的最后一条都是：
“8×16＝128（m2）壹份宅基地对社会出售为陆万元”。这4位农民是戴重阳、邱海春、冯其道、席树洪。
记者问：“省国土局来调查过两次，市局来过多次，你们有没有直接反映情况？”
“我们根本不知道他们来。”
“他们也没找过你们了解情况吗？”
“没有！”
清晨6时，满头白发极为瘦削的沙金梁来了。
“1998年，蒋伦生为搞‘政绩工程’，强行拆除30多户民房，我依法和其理论。6月6日晚，他指使人强行将我架走，关在铁笼子里17个小时！6月7日上午，他又指使人对我原住宅进行彻底洗劫。我给中央领导和省里领导写信。7月，贾春旺部长做了批示。25日前后，淮阴市公安局纪委高书记带人来到涟水，拆除了铁笼子。令人气愤至极的是，涟水县委县政府竟然欺下瞒上，向季省长做汇报，说铁笼子是我自己进去的！”
沙向记者出示了当时被非法拘禁的照片。
“没人撑腰，他哪敢这么做！”
“我们不敢在涟水寄上访信，有人跟踪、盯梢儿，都跑到淮阴和

淮安寄。”
农民还说：“副县长薛将生和南园乡乡长薛军生是亲兄弟，据陈广礼交待，薛将生是花6000元买来的副县级。”
一位农民拿出江苏省淮阴市中级人民法院（1997）淮刑初字第38号判决书。记者看到，判决书上列出，原县委书记
陈广礼收受贿赂42起，薛将生、蒋伦生分列第17和第22名。
王轩告诉记者，就在今年6月25日，他接到了南园乡人民政府的通知书：“据群众举报，结合我乡派员对你户宅基地的现场调查情况，认定你户的宅基地为非法占地，现拟决定对你户宅基地进行处理。希你户接此通知后，3日内到我乡进行听证。”
记者离开淤黄村时，农民交给记者两份名单。一份是1996年3月淤黄村115户果农的联名上告书，一份是1999年5月淤黄村176户果农的联名上告书，每个名字上面都印着鲜红的手印。
淮阴市国土局：副总理批示有，省长批示也有
7月4日，上午9时许，记者再一次走进淮阴市国土局。“听说南园乡农民反映的土地问题，很受领导重视，国务院领导、季允石省长都做过批示。”
监察科科长唐永康对记者说：“批示原来就在这里。”他一面说，一面翻找墙上挂着的文件。
找了半天没找到，他向记者解释：“保存资料的是个女同志，今天星期天，不上班。”
“能不能打电话麻烦她来一趟？”
唐打通了电话：“国务院副总理的批示和季允石省长的批示，你过来给找一下！”唐说：“不仅副总理和季允石省长有批示，其他好几个副省长、副书记也都批示过。等她来了，你就全都看见了。”
保管资料的女同志来了，但翻来覆去，她也找不到。监察科另外一个人提醒：“会不会在局长那里？”
“很可能主管局长拿去了，南园乡的事情，是他一手抓的。”唐告诉记者。
7月5日上午8时，记者来到江苏省政府有关部门，查找国务院领导同志批示。
几经辗转，记者仍被告知“没有找到。”
这一严重的非法占地卖地案件，受到领导部门的重视，依法查处为什么就贯彻不下去呢？
7月6日，朱镕基总理在全国依法行政工作会议闭幕会上作重要讲话。朱总理指出：全面推进依法行政，需要从多方面努力。从当前看，最重要的是要切实做到有法必依、执法必严、违法必究，确保政令畅通。
从追访这一非法占用土地案的全过程中，人们不难看出政令为何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