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文辉高中语文经典文本解读3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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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文辉高中语文经典文本解读3篇

1走出“多情”的迷宫

2《铸剑》:复仇形态的嬗变与小说的诞生

3“无所取材”的注疏及其表达效果的变异

走出“多情”的迷宫

东坡《念奴娇·赤壁怀古》下阕有词云:“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不少学者指出,其中的“多情”一词当视作“多情之人”的省称,即如柳永“多情自古伤离别”句之“多情”,属性状借代。那么,此多情者究竟意指何人呢?启功先生认为:“‘多情’者,谓周郎之多情也。以彼之英发,见我之早衰,自应相笑。”①持类似观点者也将前句“故国神游”的主语设定为周瑜,意谓周瑜的魂魄重游赤壁故地的话,志满情丰的周郎必当取笑词人的“早生华发”。如此释读,似乎保持了本词下阕主体(周瑜)叙述的一贯性,却忽略了词人在耽于“遥想”公瑾神采和伟业之际忽而召其魂魄前来的突兀感。再者,虽说苏轼为渲染周瑜的英雄风采而点配了“小乔初嫁了”,但因此就将周瑜符号化为“多情”者,未免以偏概全、轻重失当。即使将“多情”的内涵进一步扩充为“年少有才、情场得意、战场骋志”之类,以如此“多情”之主人公来取笑“老来事业转荒唐”的词人,犹土豪揶揄瘪三,也只能显出周瑜为人的浅薄和苏轼所追慕的人生境界的浅狭。

这样算来,词中明言叙及的人物里,堪称“多情”的便唯剩“小乔”了。郭沫若曾在《读诗札记四则》中浪漫地想象,这一场盛大的“故国神游”既有周瑜、诸葛亮的出场,也有小乔乃至东坡本人的参与。刨却人物间的历史年代因素,四人中数小乔最年轻,而东坡最年长,“多情”的小乔便忍不住讪笑东坡的白发了。

②许是“多情”一词天然的女性质地,像许渊冲这样的汉译英名家也有意识地将“多情应笑我”译作Sentimental,his wife would laugh to say。③不过,让恰值夫贵妻荣、青春靓丽的小乔去嘲弄一个老迈无成的贬谪之人,未免过于酷冷,也有失一位儒将夫人的身份与涵养。毕竟明笑他人、暗炫自家夫婿的做法太小家子气,大大折损了人物应有的格调,假使苏轼为此自卑、烦恼,那更是俗物一个了。况且,在词人的歌咏中,周瑜是主角,与之对应的是苏轼自身,小乔只是陪衬周瑜的小配角而已,关键点解读不宜节外生枝。可郭老似乎还嫌不够热闹,又从“羽扇纶巾”处附会出一个诸葛亮来,并臆想东坡也穿越时空,与他们会聚在一块。这样,四人神游故国便不啻八仙过东海了,各各逞强斗能,嬉笑闹腾,致使“多情应笑我”中词人深沉的自我慨叹意味荡然无存。

多年以后,台湾学者吕正惠先生依据郑骞《词选》里的相关注文又抛出了一个新人耳目的观点。他认为,“故国神游”当指东坡做梦回到了故乡眉山,“多情”则指其早年亡故、归葬眉山的元配王氏。④此论一立,颇似考古上的独家新发现,大有挑战其他流行释读的架势。不过,稍事推敲,吕先生的几处论证并不能使人充分信服。譬如,他对人们将“故国”释为“旧地(赤壁古战场)”很不以为然,觉得苏轼当时就站在赤壁旧地,何来“神游”呢?其实,此处的“神游”是对下阕首词“遥想”的呼应,也是词人遥想内容赖以呈现的独特视角。苏轼确实“身”在“人道是”的周瑜之故国,但这并不妨碍他“神”思故国之周瑜。本来,游遗址思先人就是人类的一种极普遍、极自然的情感反应,也是怀古词作的常规写法。所谓“故国神游”,实乃词人在空间维度上的时间性想象,他身游的是地理之赤壁,神游的却是历史之赤壁,即三国风云中周瑜所建立的不世功业。再如,吕先生引经据典以强调《念奴娇·赤壁怀古》不是纯粹的怀古词,而是借古咏怀之作,即借周瑜隐衬苏轼自身。此言固不虚,但由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索隐出东坡当年“十九娶王弗,廿一中举”的履历来,未免横生枝节。更甚者,周瑜赤壁一战名垂千古,而苏轼乌台诗案被贬黄州,两相对比里突然冒出一个亡妻来取笑“我”的一事无成和白发徒生,很大程度上破坏了原词“怀瑜伤己”的整体架构,削弱了词人悲慨情感的纯一性和深沉性,犹似匹妇责难匹夫之没出息,堕入了庸常世界的俗趣。

至于林庚、冯沅君两先生将“多情”泛解作“关心他的人”⑤,亦不过是对郑吕“王氏”说的扩大化而已,依旧没有准确揭示出苏轼赋予“多情”一词的特定涵义。要而言之,上述关于“多情”的解释本质上都是孤立地就词猜词并自圆其说,未能从全词作为一个有机整体的高度去观照“多情”独特的意蕴处境。就抒写重心而言,苏词上阕及下阕“遥想”句至“灰飞烟灭”句,主写周郎之赤壁与赤壁之周郎,周瑜是主,在明处,而词人是宾,在暗处;“故国”句至篇末,着一“神游”收束前文,自虚境跌入实境,由思古怀人转入抚今悼己,词人反宾为主,周瑜则悄然隐没于“我”之中了。显然,“多情”一语正处于全词主宾易位的节点上,此“情”虽激发于周瑜之事,却内归于苏轼之心,是词人面对如画江山和风流人物意识到了个人的人生处境而生发的复杂喟叹,是全词少有的蕴藉之处。因此,“多情”的涵义亦须从东坡本人丰盈的生命情感状态里去索寻,而非妄解作某某人。很多大家将“多情应笑我”释作“应笑我多情”的倒文,正是注意到了“多情”一语在此处言志述怀的功用。

不过,如何理解作为形容词的“多情”的具体意蕴,人们依然莫衷一是。有人受词中英雄配美人的叙述结构的影响,将“多情”解作男女间的喁喁私情,似又回折到了“王氏”说。可是,无论在现实世界抑或文本世界,东坡终究不是耆卿那般的风流情种,即便专题抒写与王氏的伉俪深情(如《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他也恪守着人伦的界限。况且,在一首借山川咏怀抱的豪放词里笑叹卿卿我我之情的泛滥,未免有失分寸。也有人释“多情”为“善感”,即“容易引发感触”的情绪特征,个中的软弱无奈之味确可与周瑜的自信倜傥之姿形成鲜明的映衬,从而增强词人“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的失败感。可这样的释读只凸显了“多情”的功能性状,几乎架空了“多情”的内在意蕴。更有甚者,干脆将“多情”泛解为“人生的种种感受”或“感情太丰富了”,致使原本丰富

独特的“多情”的面目变得模糊莫辨。综而观之,诸如此类的关键词意蕴探寻酷似词典释词,只注意义项的常规性与普适性,却忽略了特定语词在前后语链间的有机联系以及由此生发出来的独特况味。

宋人洪迈《容斋随笔》引有向巨原语,言苏门四学士之黄鲁直尝手书东坡《念奴娇·赤壁怀古》全词,其中今本“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句书作“多情应是笑我生华发”。⑥这大概是东坡初稿上的词句,姑不论句中“前四后五”或“前五后四”的句读之别(其实两者的区别对词意的影响微乎其微),单看“应是”一语即能见出“多情”与“生华发”之间的因果关系;修改稿在语词上略有增删,表达也愈发饱满畅达了,但其间的逻辑联系并未根本性改变。朱纯深教授敏锐地捕捉到了修改稿语词背后微妙的语蕴关联,以一支生花妙笔译道:I must laugh at myself:letting sentiments grow/Into grey hairs,too soon。⑦该英译清晰地勾勒出了苏句的情感肌理:笑(laugh)——多情(sentiments)——华发(grey hairs)。尤值称道的是,朱教授用grow into(含种子渐渐发芽生长成植物的意味)来连接sentiments和grey hairs,愈加形象地展现了“多情”的种子悄无声息地萌发出丝丝缕缕“华发”的全过程,可视可触亦可感,极具文学性。

可以说,无论是苏轼的初稿,还是朱纯深的英译,都为我们破解“多情”之谜提供了一条独到而又合理的思路:“多情”为里,“华发”为表;“多情”是因,“华发”是果。正如苏轼在《宿州次韵刘泾》诗里所云:“多情白发三千丈,无用苍皮四十围。”因此,欲求“多情”的内蕴,不妨由表及里、自果溯因,从“华发”处入手。不言而喻,人生白发缘于生命机体的衰老,乃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东坡为此“多情”,自然有对生命美好的留恋,也有对生命短促的无奈,但这样的感触与常人的普遍经验并无不同。要贴近独属于苏轼“这一个”的“多情”,我们还须特别关注“早生华发”中的“早”字,也就是本词修改稿里特意增补的语词。倘若“华发”是伴随着生命衰竭的节奏自然而然生出来的,那么以东坡向有之旷达是不易产生如此“多情”之感喟的。词人高调地嘲笑自己“早生华发”,与其说戚戚于“生华发”的生命现实,毋宁说耿耿于“华发不该生而生”的人生遭遇。据载,苏轼作《念奴娇·赤壁怀古》时业已45周岁,照宋时的平均寿命,也算迈入老境了,在此等年纪发染霜白并不见得有多“早”。但词中东坡自言其“早”,只能说明在他的潜意识里满头“华发”不是岁月染就的,而应由功业与年龄的反向错位所致。如果将功业随年龄的增长而增长视作顺遂的人生模式,那么功业巨增而年纪轻轻的人生便是惊伟的(如周瑜),功业空蚀而年岁徒增的人生则是悲怆的(如苏轼)。东坡强言“早生华发”,意即在壮怀难酬的现实面前依然不愿白白地老去,实出于生命里某种伟大的不甘和焦灼。子曰:“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论语·子罕》)可苏轼竟罔顾这般生命现实,一厢情愿地沉湎于“故国神游”之中,对以周瑜为载体的功业世界倾慕不已,岂非“多情”?

当然,就此将“多情”理解为东坡对建功立业的魂牵梦萦,还是有点粗泛的。中国古代士人对人生功业的期待各有不同:有的追求现实世界里的权势名位,如信奉“书中自有千钟粟”之流;有的做着改天换地以一展文韬武略的枭雄梦,如欲“赢得生前身后名”、只“可怜白发生”的辛弃疾。可考察苏轼一生的行止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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