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和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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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和栀子

高中那会,看越南电影《青木瓜之味》,对女主角“梅”很着迷,她是导演陈英雄现实当中的妻子,颀长、瘦削、

颧骨凸出,是典型的越南女人长相,极有韵味。我是在那

个片子里,爱上的陈英雄,以及他镜头下的越南,那是低

于北回归线的热带,一个有的是江,有的是青山,有的是

日光的民族。

后来,真的到了越南,才发现越南女人大多数都是那

种气质,骨骼纤细,身材修长,既有种剧烈的单纯,又有

种懒洋洋的过熟。可能在热带,一切都是早熟又易逝的吧?就像栀子花,一摘入手就会立即萎黄,眼睁睁的抓不住。

印象中,《青木瓜之味》结尾,“梅”结婚时,黑发悠长,头上戴着栀子花,踮起脚提着裙子,在幽暗的宅子里

走来走去,如同一袭月光行在水上。少女时代看到那个镜头,只觉它美得惊心动魄。

吾乡是北回归线以北的亚热带,也有很多的栀子花。一到

夏天,房前屋后开满了,抬头低头都是盛大的浇灌,栀子

那种厚厚的香,像一记粉粉的小拳头,把人打得眼冒金星,一眼看去,一片纯白浓香世界。

或许不无可能,天赋这份郁郁之香,连栀子自己也有

点儿有苦难言。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精明的美人玫瑰,

为了保持长时间的艳丽,果断放弃了它的芬芳;而栀子姜

花这些素洁的野丫头,却是为了散出这份浓香,而不得不

接受迅速凋萎的命运。花同人一样,其内里的能量,毕竟

都是有限的。

那些年,乡下复瓣的栀子还很少,多的是那种单瓣的

野生山栀子,叶子特别小,到了秋天,橙红色的果实经久

不落。那椭圆形的果,外面包裹着翅状的纵棱,是中医里

边一味好药材,学名叫“黄栀子”。有一年秋天,我在东江

湖一位民间郎中的家里见过,用竹簸箕晒着,据说能泻火

清热。

回想小时候,夏日里,隔上几天,奶奶就会带着我,

上山掐些栀子回家,用滚水一汆,再用猪油热炒,那个香啊,边吃边忍不住心疼,栀子花瓣吃进嘴里,留着一点毛

刺感,混着猪油的腻滑,像极其细微的小爪子在挠人口舌,

仿佛喉咙和胃,都迫不及待地要抓牢这一片片扎实的羊脂白玉,那种异香无法言说,反正过口难忘。我都觉得,这世上一定不会再有比“猪油素炒栀子”更香的菜了。

有一年我到广州,看到朋友家院里也有一大片重瓣栀子,当地花农似乎叫它“白蝉”,简直两眼都放精光,还不忘感叹,“最喜欢吃栀子花了,超好吃啊。”听得朋友瞠目结舌,“栀子也能吃?”

“香得哭啊。”

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我大约停顿了一小会,突然惶恐,惶恐生命当中很多的痛苦都是起源于此,起源于那些被匆忙说出口的赞美。然而毫无疑问,栀子花的确是有种颠覆人感官的香,这种香,吃栀子以外,我只有一次体会过,就是“天麻刺身”,其实就是根据日本人吃鲜鱼片的原理,把新鲜的肉质肥厚的上等天麻切成极薄的片,为数不多的几片薄如蝉翼的天麻,放在一大盘冰上,佐以老北京地道的芝麻和辣椒酱,那鲜香,也是无与伦比。

但天麻刺身的鲜香跟栀子的馥郁香有差异,后者的香味,甚至使我在长达二十几年的光阴里,都固执地怀念曾经在乡下生活的那些日子,那种有洁净水、有自由空气、还有浩荡蓝天的生活,每天吃不完的栀子花、覆盆子、杨

梅、腌木瓜。那时,爷爷为了给我解馋,会乐此不疲地发

明各种吃食,比如有一种冰凉粉,就是用红糖水、薄荷和

一点点醋制成的,是整个童年最难忘的消暑美食。

眼下又是栀子季,昨晚去花市,挤挤嚷嚷的花卉市场里,最多的就是栀子,还有猪笼草。猪笼草形状虽恐怖,

但它其实不失为一个极好的爱情隐喻,诱惑、捕杀、再消化,一切迅疾无声。至于那些不管不顾香着的栀子,开败

了的都贱卖,尚未绽开花苞的都特贵。

挑了两盆,换上简洁的陶花盆,好像如此,才算是开

启了夏天的仪式感。栀子的香就像夏天的体味,最衬夏夜

的雨,或是天光晦暗的独处时光,因为只有那时,栀子像

是被墨笔描过一般的叶脉和叶面,才会散发着幽脉的绿光。好比徐文长笔下的墨迹,一出笔一收锋,都是乌啼惹了旧梦,雨落惊了纱帘。哪怕看不到花,空气里汹涌的馥郁香,也会固执地拽着你,回忆起某个遥不可及的人,那滋味,

绝望又致命。

最后,除了搬回那两盆栀子、一大株琴叶榕、几盆铁

线蕨、盆兰以及铜钱草,终究没有买相对实用的猪笼草,

可见女人通病,美学永远在实用之上。比如我妈最烦我的,就是年年都要屯一堆润手霜,有个牌子叫“塔希提栀子”,

特别贵,特别不实用,但我乐此不疲。这种润手霜据说来

自东太平洋上一个叫塔希提的岛,是当地土著用栀子花瓣

制成的。他们还会用椰子油浸泡鸡蛋花,就制得了一种名

叫“莫诺伊”的香油,我也逢季必买,其实都没搽过,因

为香得太张扬了。

栀子虽然香得张扬,但气质却很唯美,有它开放的时节,生活里似乎总是带着某种浅浅的伤感。

前年这个时候,跟我实习的女孩要回英国,特意来单

位同我道别。我们在马栏山的啤酒广场喝酒,周身全是蚊子,但没有人管那么多,夏夜的空气里,开满了栀子花,

大朵洁白的花衬着绿叶好看极了。我跟她坐在路边,边喝

酒边嗅花,夏夜的晚风令人沉醉,在栀子浓香里,我目送

身边年轻的小姑娘,她就要奔赴遥远的异国定居,度过她

盛大的青春以及漫长的一生,这辈子,我们可能再也见不

到了。

五六年前,同样是这时候,大三的暑假。我一度以为

自己毕业之后,要去上海,为此还去上海小住过一阵,老

弄堂的院子里,植物繁茂,到了夏天,一株株肥硕的栀子花,香得豪气干云。那时,第一次去张爱玲故居,都是半

夜里去的,因为太迫不及待,站在大门口张望,斯人已逝,

想起自己何时能像她那样,在大时代里坚守自我,不为潮

流所动呢?想着想着,禁不住悲从中来。

要说张爱玲最可贵的地方,大概就在于,当身边所有

的人都投身时代的洪流,她却能固执地守着自己的家,并

不厌其烦地描述那些庸常的小日子,“躺在床上看着秋冬

的淡青的天,对面的门楼上挑起灰石的鹿角,底下累累两

排小石菩萨,也不知道现在是哪一朝,哪一代……”

就像平行宇宙里的另一个普鲁斯特,她始终守着她的“现在”。比起郭沫若或巴金式的作家,张爱玲保留有自己

的私人记忆。一点一滴的日常,诸如“松子糖装在金耳的

小花瓷罐里,旁边有黄红的蟠桃式瓷缸,里面是痱子粉,

下午的阳光照在磨白了的梳妆台上”,以她的笔写来,都动人,都入韵。

命运阴差阳差,离开上海,回来做了电视。还是会怀

念那段时光,好比是这一生中最无所顾忌的青春年代,敢

独自一个人单枪匹马,去到一个陌生的城市生活。要说青

春这种东西,它到底有什么好?很多时候,它令我们盲目,偶尔还会一次次地伤害我们,但是,就如栀子花,从来只

会拼了命地香,那么青春,也是人生当中最用力的一次花

期吧,你由衷地盛放过,此后,才可以心甘情愿地走进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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