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语文古文赏析情真意切,清丽自然──读温庭筠《望江南》(高国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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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真意切,清丽自然──读温庭筠《望江南》(高国平)
王国维《人间词话》云:“刘融斋谓:‘飞卿精艳绝人。’差近之耳。‘画屏金鹧鸪。’飞卿语也,其词品似之。”应该说,这个评语是中肯的;“精艳绝人”,镂金错彩确是温词风格的显著特征。但温庭筠也有自然可爱之作,比较而言后者更能体现他的艺术成就,《望江南》就是情真意切,清丽自然的名篇。
这首小令,只有二十七个字。“词之难于令曲,如诗之难于绝句”,“一句一字闲不得”(《白香词谱笺》)。起句“梳洗罢”,看似平平,“语不惊人”。但这三个字内容丰富,给读者留了许多想像的余地。这不是一般人早晨起来的洗脸梳头,而是特定的人物(思妇),在特定条件(准备迎接久别的爱人归来)下,一种特定情绪(喜悦和激动)的反映。《诗经·伯兮》:“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建安七子之一的徐干有《情诗》,曰:“君行殊不返,我饰为谁荣?”他的《室思》六首之三中的“自君之出矣,明镜暗不治”之句,后人多有拟作,成了一个很流行的体制。在中国古典诗歌中,常以“炉薰阖不用,镜匣上尘生。绮罗失常色,金翠暗无精”之类的描写来表现思妇孤寂痛苦的生活和心情。本篇用法有所不同,离别的痛苦,相思的寂寞,孤独的日子似乎就要过去,或者说她希望中的美好日子似乎就要来到,于是,临镜梳妆,顾影自怜,着意修饰一番。结果是热烈的希望之火遇到冰冷的现实,带来了深一层的失望和更大的精神痛苦,重新又要回到“明镜不治”“首如飞蓬”的苦境中去。这三个字,把这个女子独居的环境,深藏内心的感情变化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不是生动地表现出来了吗?
接着,出现了一幅广阔、多彩的艺术画面:“独倚望江楼。”江为背景,楼为主体,焦点是独倚的人。这时的女子,感情是复杂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情绪是变化的。初登楼时的兴奋喜悦,久等不至的焦急,还有对往日的深沉追怀……这里,一个“独”字用得很传神。“独”字,既无色泽,又无音响,却意味深长。这不是恋人昵昵情语的“互倚”,也不是一群人叽叽喳喳的“共倚”,透过这无语独倚的画面,反映了人物的精神世界。一幅美人凭栏远眺图,却是“误几回天际识归舟”的“离情正苦”。把人、景、情联系起来,画面上就有了盛妆女子和美丽江景调和在一起的斑斓色彩,有了人物感情变化和江水流动的交融。
“过尽千帆皆不是”,是全词感情上的大转折。这句和起句的欢快情绪形成对照,鲜明而强烈;又和“独倚望江楼”的空寂焦急相连结,承上而启下。船尽江空,人何以堪!希望落空,幻想破灭,这时映入她眼帘的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落日流水本是没有生命的无情物,但在此时此地的思妇眼里,成了多愁善感的有情者。这是她的痛苦心境移情于自然物而产生的一种联想类比。斜阳欲落未落,对失望女子含情脉脉,不忍离去,悄悄收着余晖;不尽江水似乎也懂得她的心情,悠悠无语流去。它像一组电影镜头:一位着意修饰的女子,倚楼凝眸烟波浩淼的江水,等待久别不归的爱人,从日出到日落,由希望变失望,把这个女子的不幸,表现得多么动人。
至此,景物的描绘,感情的抒发,气氛的烘托,都已成熟,最后弹出了全曲的最强音:“肠断白洲。”“末句最当留意,有余不尽之意始佳。”(《白香词谱笺》)和全词“不露痕迹”相较,末句点出主题似太直,但在感情的高潮中结句,仍有“有余不尽之意”。花色白,洲生故名白洲。梁柳恽《江南曲》“汀洲采白,日暖江南春”,言采白寄与所思之人。白洲在何处?俞平伯先生说,不要“过于落实,似泛说较好”,并引中唐赵徵明《思归》诗中间两联“犹疑望可见,日日上高楼。惟见分手处,白满芳洲”,认为“合于本词全章之意,当有些渊源”(俞平伯《唐宋词选释》),这是极为深刻的见解。但在本篇的艺术描写中,应该是江中确有白洲在的,不是比喻、想像,也不是泛指,而是实写。独倚望江楼,一眼就可看到此洲,但那时盼人心切,只顾看船而不见有洲了。千帆过尽,斜晖脉脉,江洲依旧,不见所思,能不肠断!
词是注重作家主观抒情的艺术形式。这首小令,情真意切,生动自然,没有矫饰之态和违心之语。词中出现的楼头、船帆、斜晖、江水、小洲,这些互不相干的客观存在物,思妇的由盼郎归来的喜悦到“肠断白洲”的痛苦失望,这些人物感情神态的复杂变化,作家经过精巧的艺术构思,使之成为浑然一体的艺术形象。作家的思想感情像一座桥梁,把这些景物、人物联系了起来,而且渗透到了景物描绘和人物活动之中,成了有机的艺术整体,使冰冷的楼、帆、水、洲好像有了温度,有了血肉生命,变得含情脉脉;使分散孤立的风景点,融合成了具有内在逻辑联系的艺术画面;使人物的外在表现和内在的心理活动完美统一地显示出来。这正是现实生活中的思妇的怨和恨,血和泪,深深地感动了作家;在这些似乎平静的字句中,跳动着作家真挚热烈的心。
《旧唐书》说温庭筠“能逐弦吹之音,为侧艳之词”。温词是绮靡丽的,象征手法的运用有的成了若明若昧,“若可知若不可知”;反映的生活面也较狭窄单调。但他对中国词的艺术发展是有贡献的。在他之前,早期民间词和文人词,不仅用的词调有限,而且句法、风格和诗相近。温庭筠是中国第一个大量写词的文人,使“词之体以立”,可以说,他是中国早期词的总结者,又是后来唐末五代花间一派的鼻祖,婉约派的先驱。这首小令并不能代表他整个词的风格,但却是体现他词的艺术成就的佳作,既有民间词的通俗易懂、清新自然的特点,又有文人词的含蓄凝练、耐人咀嚼的韵味。这首小令,像一幅清丽的山水小轴,画面上的江水没有奔腾不息的波涛,发出的只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叹息,连落日的余晖,也缺乏峻刻的寓意,盘旋着一股无名的愁闷和难以排遣的怨恨。还有那临江的楼头,点点的船帆,悠悠的流水,远远的小洲,都惹人遐想和耐人玩味,有着一种美的情趣,一种情景交融的意境。这首小令,看似不动声色,轻描淡写中酝酿着炽热的感情,而且宛转起伏,顿挫有致,于不用力处看出“重笔”。
思妇题材写的人很多,可说是个“热门题材”,但这首小令,不落俗套,很有特色。这也是个软题材,但这首小令不是软绵绵的,情调积极、健康、朴素。在有着绮靡侧艳“花间”气的温词中,这首小令可说是情真意切,清丽自然,别具一格的精品。
(选自《唐宋词鉴赏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