辩才禅师 沈祖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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辩才禅师沈祖棻
辩才禅师垂着眼睑,倚在窗棂沉思。第二次从长安回来后,他感到体力已大不如前了。我衰老了么?只是不想动。一瞥眼,只见一只小小的蚁正奋力从他宽大的襟袍爬上窗棂,他便伸出手指轻轻地将它带到目的地。没有半分迟疑,这只蚁又奋力从他身边爬到他的襟袍。为什么这么忙碌啊,倒羡慕它。禅师沉吟了:“动静岂无知,花月自有心”。怀中的那本王羲之的真迹《兰亭序》,被他久久按住,已染上他的体温:“秦王当了天子,还是那脾气,哎,我怎舍得把《兰亭序》给他呢?一个皇帝,拥有了李姓的天下,却陷入痴、嗔、怨三毒……劝他三次,他还是不悔悟……他以为他真快乐么?‘朕生平所望无未所得,唯《兰亭序》耳……’,哎,所求即得真就快乐么?……而我,快乐吗?枉作了这么些年禅师……”,他轻抚着真迹,“只有你,是我的生命所在了。……翩若惊鸿,跤若游龙……你是世上的珍奇……放心吧!我谁也不会给……你是我的……”忽然之间,他又烦躁起来:“唔,我也不是陷入了魔障,枉作这么些年禅师……”他重复着情不自禁皱起眉头,挥挥手似想把这念头挥走,忽然之间他睁开双眼,不知何时已下起了滋滋细雨,探出的手被打湿。“这天气说变就变,”他叹口气站起来,“人呢,有什么不同吗?”他正发怔的时候,院外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禅师起身照例将《兰亭序》藏到椽上,吩咐小童撑伞去开门,自己在书房内放好楼梯,整好佛珠,然后咿呀一声推门而出,穿过游廊时正见一个年轻人风也似地闯进门,一下子站立不稳,跌了一跤,腋下的长衫掉下来,包裹在长衫中的一卷卷书全散落在地上。“呀!”看见年轻人没顾上从地爬起来就慌忙地去拾书,禅师忙急步上前欲扶他起来:“这位施主……”年轻人抬起脸,一霎时,禅师失音了,眼前的这副面孔竟如此熟悉,他的双眸清朗如春夜,有着看透一切的智慧,他的剑眉轻扬,隐隐一
股清贵之气。“我们一定相识,一定,哪怕是在前世抑或一千年前。”,禅师拼了很大劲才将这句话吞下肚去。这时年轻人已将书包裹于长衫中,站起,浅浅一笑:“打扰了。”他身材高大,一口南方口音。禅师忙道“哪里哪里,敢问施主如此匆匆,去往何处呀?”“到何地去。”年轻人抖抖发巾上的雨水。“那,施主又来自哪里,敢问尊姓大名。”年轻人凝神看了眼禅师:“我姓何,从何方来。”禅师吟吟大笑:“那么就请何施主随我来陋斋一叙。”
香茗的轻烟散开来,禅师惬意地看着何生不经意而优雅的品茗,濠濠水汽中他的脸有几分陶然,“好茶。梅蕊上的雪水果然不同一般。”禅师有点自得:“好久这斋里没有来往客人了,”顿了顿,“何施主府上哪里?”何生将书带解开,往身边一搁,敞开衣襟:“雪花是天庭的仙乐凝结而成,有的能落在禅师的梅蕊上,有的却只能被我踏在靴底。”禅师有点惶恐自己的失言。何生察觉到了,笑道:“人间的一切皆为虚幻,梅蕊和雪泥在佛眼中并没有不同呀。”,禅师一怔,不禁与何生相对击掌大笑。
接下来的谈话投机而热烈,可惜雨刚过,青年人就要告辞,“是的,可这天还是青的……”,禅师装作不在意地偏头:“可能还会下雨……不过……”他悄悄地用襟袍掩住青年人搁在一旁围带上的系着的玉玦,然后起身送他出门,雨过的禅院的小径被清新的绿意浸染,他的足步响彻耳际。
夜里,禅师久久凝视着玉玦,“他会回来吗?我这算作贼吗?他会认为我是贪财吗?他会……”,白天的青年人似一把火点燃了他的思想,他曾以为已衰老的将随他人木的思想,他只会向《兰亭序》倾诉的思想。小童将御赐海外进贡的龙
涎香在香炉中点燃,青烟缕缕回旋将禅师包围,他靠在沉香的几上,作了一个关于异邦的迷离的梦。
第二天,青年人果然来了,他根本没谈起玉玦事,只边品着小童奉上的香茗边欣赏着栏外的一座假山:“吁,好精巧啊。”“是我亲自摆饰的,只不过……”,禅师帮他又续了一些水。“添之则多,去之则少,可惜!”“有何可惜”。他瞅着不解的禅师,水样的眼眸明亮起来:“风过石涧可发出八十一种声音,而世界没一种乐器可以奏出,那是因为天然,南越孔雀永无法展翅是因为尾羽太过修辞啊。”“用心太过即为自扰……”青年人微笑了:“禅师为何把一块大石头放在心中?”禅师低头良久,俄顷仰头道:“何施主,昨天我将你的玉玦留下来了。”他鼻翼翕动,准备着何生的割席之举,“不管怎样,我何苦对他瞒什么。”禅师紧张地看着他,“什么?”何生有点不解地偏头看禅师,明白后挥挥手:“禅师喜欢就留着吧,系我腰上本就不配。”
禅师无法形容自己的欣喜,他甚至很少再去欣赏《兰亭序》。一个鲜活的何等清朗的灵魂啊,而你只是永不懂快乐的冰凉的珍奇。这是怎样的快乐,明亮而真诚的,笛与箫的和鸣,月光与流水的相溶,从未想过自己会在这样无需设防的天地自由飞翔,何等畅快无拘啊。
但他就再也没来了。
禅师疑惑了,他反复在月光的小径上踱步,回忆着相送时的一言一语,他似乎清晰地记着自己在月光下的笑容,因激动而现的红润固定在他的鼻尖,他将自己的诗稿送他,他却推却说不懂欣赏。但他们来回地相送着,就在这条小径上,
两旁扶苏的花木,弥漫着合欢的香味,空气微湿而清爽,蝉声如泣,一切与今夜无异,为什么他不再来了?
“啊,你怎么来了!”这天夜里,青年人闯进他的书房时,他正临摹着王献之的《桃叶渡》。“吁,人生聚散苦匆匆,忍见洛城之水各西东!”他醉了:“归燕宿雕梁,珠丝结缔窗,男儿本赵燕,富贵若等闲”,禅师忙给他醒酒,呈上了珍藏的玉脂杯:“为什么说你不懂诗,哎,和我还瞒什么。”他嘻嘻笑着,不理会:“玉脂杯不能装茶的,要装女儿红。玛瑙所盛女儿红,色沉得像敌人的血,不抚媚,太妖异。玉脂杯盛女儿红像少女的脸颊,瑰姿艳仪,漾动流情呵,哈哈,人生得意须尽欢……”他纵情欢笑着,醉态可掬,禅师对他无可奈何,将他带到院外的山溪边,他纵身跳进清池,一边欢歌一边向禅师招手:“兰有芬兮桂有芳,佳人远兮各一方……”禅师看着他,忍不住启颜而笑,坐下来看着他,心中竟异样的轻松。
那夜,醒酒的茶换成了陈年的酒,禅师破例饮了几大杯,恍惚中他邀着何生来到书房,一人抚琴一人挥毫,连风都陪着他俩翩翩而舞。
醒来时,禅师发现何生正趴在他的墨宝上睡得正酣。“昨夜,天啊,昨夜我怎样了,好像畅快地哭了,即使哭,也是愉悦的泪水啊。他对我说为他书法开蒙的正是二王的后裔……”扶何生上僧床后,他反复看着何生的笔墨:“好书法!好书法!他说他一生唯以书法为嗜好,凭他的聪颖,果然,果然颇得二王的妙处。”禅师沉思了,目光停在房椽上。
几天后,何生正坐在胡床上为瑟调弦,并未在意禅师推门进来。“何生,我有东西给你看。”何生抬起脸,不经意的眼神忽地热切起来,他的面色苍白,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