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香一瓣忆故人

力冈老师去世已有11个年头了。我不是他的学生，但得到过他不少的教诲，至今犹铭记在心。他辞世时报上没有发讣告，不知道也没可能去参加追悼会，因为觉得没有这个资格，现在试着用点滴文字记下我们的交往，以安抚自己不安的灵魂。

喜欢俄罗斯文学的人，大抵都读过《安娜·卡列尼娜》、《静静的顿河》、《复活》、《日瓦戈医生》、《当代英雄》等名著，这些都是著名翻译家、安徽师范大学教授力冈先生的力作。当然，亦有不同的版本。

先生那些年头因为联系出版事宜，经常来我任职的单位办事，恰巧我是承办人之一，就和他熟识了起来。他说一口山东腔的普通话，平易近人，丝毫没有大教授的作派。我那时正迷恋于外国文学的翻译事项，虽说学的不是俄语，但译文该做到“信达雅”却是翻译界的共识，如果能够得到先生的指点该是很幸运的事哩。不揣冒昧提出要求，先生很大度，当即在一张小纸条上写了王桂荣（他的真名）和师大宿舍的地址，说可以随时去找他。

那时，私人是没有电话的，无法预约，就做了一回不速之客。叩开他家的房门，那是一个三居室的房屋，老夫妇俩和儿子儿媳同住一屋。我们在客厅里坐下，先生亲自为我削了个苹果递过来，一小子就扫除了拘谨感。

谈话间，知道了他出生于山东广饶县一个贫寒人家，少年丧母，因日寇侵华，16岁即离乡流浪，只能时断时续地学习。1948年底，他的家乡解放后，22岁的他立即投奔解放区，入济南华东大学学习。第二年，他被推荐到新华社山东总分社、《大众日报》社从事编辑工作。1950年，他考入哈尔滨外国语专门学校的俄语专业。三年后，他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在志愿工作地点一栏填了芜湖和昆明。结果真的被分配到芜湖安徽师范大学外语系，他视这座远离喧嚣、长江边上的古城为世外桃源。授课之余，开始从事文学翻译工作。截至1956年，他发表了20多篇翻译作品，出版了第一部译著《里雅柯夫小说集》，其细密的文思、优美的文笔吸引了读者的目光。力冈的笔名是他在《大众日报》做助理编辑时抓阄得来的，因为谐音“力刚”，他非常喜欢。

我应邀到他的书房里呆了一会，靠墙的一大排书柜里，竖有不少是他翻译的俄罗斯文学名著，令人敬仰不止。我提起之所以喜欢上外语，就是因为在中学里看了太多的法国文学，萌发了想读原著的念头。考大学时第一志愿就是法语系，然而命运作弄人，因为所谓的“家庭问题”，就连最后一个志愿都未被录取，现在早已过了求学的年龄，只好业余自学外语了。

先生沉默了一会，为我续了茶水，继续说起自己的遭遇。

1957年力冈被划为右派，送去“劳动教养”，文革期间又再次全家下放。等到重回讲台，力冈已过天命之年。在生命最后的二十年间，他拼了命译书，一共完成20多部俄罗斯文学名著近700万字。《静静的顿河》、《安娜。卡列尼娜》、《复活》、《当代英雄》、《日瓦戈医生》，这些个个都是让人生畏的大部头，然而力冈的译作每一部都质量极高，至今仍有广泛的生命力。深知译事艰辛的著名翻译家杨武能对此惺惺相惜，钦佩不已，称他是“以九死不悔的毅力追求自己的理想，为介绍俄罗斯文学献出了整个生命的大翻译家。”

1984年，刘硕良主持下的漓江出版社出版力冈重译的4大卷《静静的顿河》，这是新时期名著重译的第一部，当时反响巨大，新华社、塔斯社、前苏联《真理报》专门发文。洋洋150万字，两年完成，按主编刘硕良的话，当年能做和愿做这件吃力又不无风险的“蠢事”者，非力冈莫属。他以常人难有的决心、胆识和毅力，废寝忘食地完成重译《静静的顿河》这一至为艰巨的工作。

更令人惊叹的是，力冈翻译的作品从不誊清，一稿而成。力冈曾撰文说：“心绪不宁和思想紊乱时我绝不动笔。提起笔来就必须专心致志全神贯注，力求做到像演员一样进入角色，分担书中人物的喜怒哀乐。”“具体说，先掌握整稿意思，然后一句句细嚼，打好腹稿，吟哦数遍，再下笔，一气呵成。”

1994年，力冈译完托尔斯泰的名著《安娜。卡列尼娜》，快70岁的老人百感交集地自题

小像：“一生清白。一生不弯腰。始终记着自己是人，没忘记应该怎样做人。心犹年轻。似乎逝去的只是岁月。”

翻译是寂寞的。1997年春节，力冈因肺癌过早地离开人世，时年71岁。他不抽烟不喝酒，却得了肺癌。他不爱玩，没有应酬，以翻译为生命，空下来喜欢京韵大鼓，爱登芜湖的赭山。他翻译的作品质量极高，本人又极重感情，他对译事的执着与果敢至今让译界同行高山仰止。力冈的夫人徐家瑶说，力冈走的时候，什么话都没有留下，唯有挂念着那还只译了三个多月、约十万字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

研究了一辈子俄罗斯文学，用一流文笔译介了普希金、屠格涅夫、托尔斯泰、肖洛霍夫、帕斯捷尔纳克、艾特玛托夫等人的名著，不知再版了多少次，影响了几代人，却只在去世前作为自费旅游者去过一次俄罗斯。力冈寂寞地活着，寂寞地离世。这位为介绍俄罗斯文学献出了整个生命的大翻译家，活着时从未获过任何奖励和荣誉称号，也没有重要显赫的头衔，死的时候更是冷冷清清，不为外人知道。

先生逝世十周年之际，著名翻译家力冈先生逝世十周年纪念会暨翻译艺术研讨会在杭州举行，由浙江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导吴笛先生主持。我市作协秘书长何更生先生应邀参加并作了发言。这是一位不该被忘记的翻译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