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就像一场梦

离开好友的公司，街道两旁的霓虹灯的光线穿过细细的雨丝，变幻成了彩色的空气。这是一个寒冷而湿润的周末。

截了一辆出租车，告诉司机地点——我需要到公交站换乘公交回家。我打算呆呆地看着车窗外的世界，不知道想什么。

我真的没有注意到司机，我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也没有和他交谈的意思。可是突然他说话了。怎么开头的我不记得了，我注意到的好像是这样开始的。他说：“现在的人呀，都去关注死的人，活着的却不管。我父母都建在，老人家其实不需要你给他们多少钱，有空你去看看他们，给他们带点他们喜欢吃的，如果需要做饭，你做给他们吃，他们就会很开心，人啊，老了，什么都不图，就图儿女这点。这和钱不钱真的没什么关系，就算你给他们以万块钱，要是这钱还是争得吵得要来的，就更加没有意思了。”他一口气说到这里，也不管我有什么反应，也许他见过客人多了，知道我在听，只是我不说话而已。

我回答他说：“对阿，是这样的。”然后他又开始说，在他说的过程中，我一句话都不说，只是“嗯”一声，表示我听见了。

他说：“现在的敬老院，养老院，真的不好，我知道的。我有一个朋友，蛮好的朋友，原来和父母住在一起的，但是他老婆和父母处得不好，父母后来觉得不开心，就一起搬走了，周末的时候就回来看看孙子，本来这样蛮好的，但是后来老头中风了，就没有人照顾，只有他老太婆一个人照顾他，结果因为太累了，老头中风一个多月，老太婆先死了。老太婆死后办葬礼，我也去，一大家人，有四个女儿，大家都出点钱，葬礼办得风风光光，钱都无所谓。只是老头没有人照顾。这时候刚好小女儿下岗，大家就商量，筹点钱给小女儿去照顾他，老头也有退休金，退休金也给小女儿。小女儿觉得也蛮好，反正也没有工作，就答应下来。小女儿小，给老头洗澡换衣服觉得不好意思，这些活就叫他小女婿来做。小女婿觉得不高兴，说五个兄弟姐妹，为什么就他干这活，就吵和闹，说是再穷，他也能出这份钱，退休金也不要了。谁要谁拿去。大女儿说她家实在是小，住不下，二女儿说她家楼高，老人家不合适住高楼，三女儿说不在乎钱，给多少钱都愿意。儿子嘛，因为老婆和老爸关系不好，也不能往家里接，最后没有办法，只有送到敬老院去了。去了一个多月，老头身上都长疮，一个多月就死了，半夜死的，死的时候都没有人知道。”

这时，我看了司机一眼，在昏暗的车灯中，看见他满头白发了。估计也有五十多岁了。

我说：“真是活受罪，那你说怎么样呀，这事？”

他想了想，说：“我觉得，这是儿子的不对。都说养儿防老，你做儿子的，房子也是老人家留给你的，女儿也没得分，老头干了一辈子，结果老了，连自己的房子都不能住。我买房的时候，我就要买个三房一厅的，有个房间里面什么时候都有床褥，有空调，有电视。我父母和我住了两年，后来搬出去了，我和他们说，这房间就是给他们留的，什么时候想回来住都行。”

我说：“那是有感情的话。”

“什么？”

我说：“那是有感情的话，要是没感情的人，养个老头干什么呀？老人家没有希望，要是养个小孩，大家就不觉得麻烦了，因为小孩子有希望。你说的那家人，都希望他们老爸早点死吧。”

他说：“我肯定不会这样。”

我说：“你老婆好呀。”

他似乎没听清，问：“什么？”

我提高声量说：“你老婆好呀，要是你老婆不好，天天和你闹，和你父母吵，你能怎么办？”

他说：“闹什么闹，房子是我买的。”

我说：“你那朋友的房子还是他老爸买的，他老爸都没得住。要是你老婆和他老婆一样，你能怎么样？难不成你离婚？”

他说：“离婚就离婚，娶个老婆还不如去找小姐，找小姐便宜。”

我说：“你想要家庭生活呀，否则你当然什么都可以不要。”

他说：“要家庭生活干什么啊，我觉得没有的好。”

我笑了，说：“你是有家庭生活，所以说不在乎，没有的人就想要了。反正你嘴里说说，你的家庭也不会没有。”

他哑口了。这时刚好到了地点，我就下了车。

淋了一会小雨，车来了，上车，觅得一座位，我茫然地看着车窗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车摇摇晃晃地开动了，我忽然发现身边站着一老人家，也在摇摇晃晃，年纪估计也有六十多岁了。我连忙站起来，示意他坐。

老人家很客气，谦让着说：“你坐你坐，没关系。”

我不好意思地说：“你坐，没关系。”

老人家说：“不用，我俩站就下车了。”

见他这么说，我就坐回去了，然后又看着窗外。我本以为，我给他让座，并不能解决我们之间的距离。可是老头低着头和我说话，语气中饱含着熟人之间的那种意味。他高声地说：“你要到那里阿？”

我客气并且保持距离，回答他说：“昌里路。”

他似乎惊讶地说：“阿，那远着呢。要四十分钟才能到吧。”

我说能到。

他说：“那你平时也坐这车上班吧。”

我并不像他那么热情地回答说：“平时我坐地铁的。”

“哦，那你在哪上班？”

“徐家汇。”

“哦，那方便。你是哪里人？”

“广东。”

广东！蛮好，来上海多久了？

“十年了。”

“那应该买房子，成家了没？”

“都没。”我有点惭愧地说。

“差不多了，也好成家了，找个感情好的，感情不好的没意思，闹闹就要分开，人的一生就像做梦一样，要白头到老，像我这样，我今年七十七了，我老伴现在生病了，我也能照顾她，我早上六点钟就起床出门到医院，一直忙到现在，我身体好，年轻人要注意身体，不要吃烟，你吃烟吗？”

“抽的。”

“少吃点烟，吃多了对身体不好，现在年轻，要注意身体，人老了，毛病可多了，什么肝呀，脑呀，到处都是病。”

面对他的唠唠叨叨，我忽然有点感动，我不由得抬起头来，仰视着他。对于像我这样的年轻人，感觉这个社会是多么的残酷和冷漠，可是我突然怀疑这一切的感受，那些感受

是客观的吗？是必须的吗？是沉重到不能负担的吗？还是我们可以忽略的，它只是主观的，完全不重要的，就像一场漫长的梦境的一样，梦醒了，一切都会散去。这老头的梦醒了吗？还是快醒了。他告诉我，他七十七岁的高龄，他的一生就像一场梦一样，现在在他这个时间，他觉得能够和老伴在一起是最重要的，是人生之中最关键的结果。

我很想问问他，把我的困惑告诉他：“那么您一生中，有没有做过您认为是很重要的事情，或者取得过很重要的成就？如果没有，那么，您的一生，您有感到遗憾吗？”

可是，终究，这是在公交车上，我感觉语塞，一时说不出话来。

外面还在下着阴寒的小雨。老头停了一会，又问我：“你没带伞吗？”

这回我很真诚地回答说：“没有带，出门的时候没下雨。雨不大。”

老头说：“出门带个伞，万一雨下大了就麻烦了，天气冷，淋湿了容易生病，生病就麻烦了。”

我努力地点点头说：“是的。”

说完这个话题，好像又没有话说了。老头过了三站还没有下车，我以为他忘记了，便提醒他说：“您在哪里下车？”

“哦，还没到，过了徐家汇才到，马上到。”

在徐家汇站，上来的了很多人，车上非常堵，老头说：“人太多了，现在上海的小偷多，你出门坐车办事都要留意，赚点钱不容易，万一被小偷偷了，就不好了。”

我的内心感到很温暖，但是我因生活而情绪低落和复杂，面对老人的热情，我也只是强做回应。

下一站的时候，老头转身下车前匆匆的对我说：“再见了阿！”

我连忙回过头去说：“再见，您走好。”

我们明知道我们不会再见，可是我们都装出我们还会再见的那样作别，我的心有点酸。

我透过车窗，看见老人的背影，他打开伞，步入了雨中。我的视线被汽车拉走了。

我忽然把头靠在车窗上，显得万分的失落。我害怕和担心，今天的挣扎和努力，像一种没有收获的耕作，人，都不知道自己在追寻什么，什么才有意义，我们匆匆地往前赶，往前追，走到七十七岁的尽头，却要面对着虚空，最重要的，最关键的，只是守候着一个垂死的老伴。我们的青春和热血，到底变成了怎样的一种精神的废墟，它早就腐烂，发臭。我，六十公斤的身躯，仿佛已经消散在时间的坐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