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为什么格外重视数学教育

：中国人为什么格外重视数学教育？作者：贾春新

数学是最基础的学科之一，逻辑完美，应用广泛，具有强大的生命力。结绳记事还需要数字，一个社会没有数学，必然极度愚昧落后。所以，当今社会，没有哪一个正常的国家会不重视数学教育。我关心的，是“格外”一词。

我们格外了吗？似乎有一些。从小学开始，语文数学英语是三门主课，数学无疑课压群雄，成为重中之重，当然领袖。所以，即使是垂髫小儿，断奶没几年，就被数学尤其是奥林匹克数学折磨得怨声载道。中国人到美国读书，立刻就会发现，美国初中的数学教育，大约只相当中国小学。在中国学好了初中数学，到美国高中就好混了。与数学教育比较而言，中国中小学的语文英语教育则大为逊色。英语是英美人的语文，但沾了洋人的光，虽比不得数学风光，到底还是压在汉语的头上。到了读大学的时候，不少人选择数学，就像现在的许多年轻人结婚，压根就没想过一辈子，只不过是因为现在学数学，将来跳到其它专业的机会多一些。更有的人选择学物理，是因为学物理的人一般数学好，将来可以借数学特长跳转。套用数学语言来说，这已经是“二阶”的了。

数学当然非常重要，但如果闹成只有数学重要，恐怕有点太过。就像宏观经济学有个货币学派，强调货币对经济的作用，认为只有货币才是重要的。货币当然对通货膨胀和经济波动有影响，但科学研究毕竟不是恋爱结婚，一定要海誓山盟，强调唯一；也不是宗教思想，强调不二法门。所以货币主义总是备受攻击，其代表人物佛里德曼虽然拿了诺贝尔经济学奖，还是被一些人称作“芝加哥男孩”。

说到经济学，许多人都知道，经济学中，是广泛采用数学方法的。但即使如此，在这个领域，学者们首先看重的也是思想，其次才是技术。更重要的是，现在的中小学生数以亿计，将来去做研究的凤毛麟角，更不用说有多少人会去做经济学研究。

美国的科学技术远比我们发达，之所以在中小学没有我们重视数学，最重要的原因，是他们没有为数学而数学。数学教育的作用首先在于培养思维能力，其次才是直接运用数学公式。人生活在社会上，需要解题的机会少，需要动脑子的机会多。培养思维能力，不是只靠数学，语文教学同样有此功效。一部《三国演义》读进去，开启民智的效果，未必比一部数学教科书的作用弱。也不是数学学的越深越多越好。我的孩子，当初兴冲冲地到美国读小学，就是因为听说美国作业少。真读起来就发现，美国的作业少，但是题目都是发散的，需要动脑子；中国的作业多，可是简单重复，会了题型，就是个花时间做上五十遍的问题。

如果极度推崇数学，能为数学的发展做出贡献，甚至执世界数学科学之牛耳，那也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可惜的是，我们的数学就像我们的足球一样，虽然人人都玩，人人都极其在乎，偏偏在世界上提不起来。我们一向在意数学而不是数学科学，重视数学比赛与数学成绩，而不是数学思想与数学精神。中国人学数学，就像中国人逛寺庙。数学代表神圣的科学殿堂，寺庙是神圣的宗教殿堂。在寺庙里，人群熙熙攘攘，好不热闹。可是，万众之中，关心宗教教义、文化、哲

学、思想的人，凤毛麟角。焚香祷告，祈求升官发财、吉利富贵的人多如过江之鲫。

去年的时候，我曾到过河北赵县的柏林禅寺。柏林禅寺是千年古刹，禅宗重镇。当年的赵州禅师被问及达摩祖师西来之意，竟然回答“庭前柏树子”，成为禅宗史上一桩重要公案。寺中人流比肩接踵，介绍“庭前柏树子”的宣传栏赫然毅立，驻足观看的寥寥无几，长时间驻足观看的几乎没有。禅寺殿宇巍峨，可是，又有几个游客知道，这鳞次栉比的建筑几乎都是纯种的八零后？

从小学开始数学大战，还有一个原因是升学压力。这正是逛科学庙的祈求所在。我们是人口大国，千军万马挤独木桥。加上腐败严重，为了勉强整肃纪纲，不至于太不成话，总要比点什么。制度延续下来，就有了一贯性，利益集团的格局随之形成，再撼动也就难了。

如果为了竞争升学，非要比点什么，那为什么比的一定主要是数学，而不是语文或英语？隋朝以来，直到清末，我们一直比的，不都是纯文科的科举吗？汉语里没有时态，说中国人格外重视数学教育，这其实是现在时而不是过去时。和现在的重视数学比起来，中国人在更长得多的年代里，都是重文轻理的。当年的皇帝，大约只有康熙一人热衷数学。南朝陈后主，南唐李后主，北宋徽宗皇帝，都是不爱数学爱诗文的著名君主。当然，也不能因此断言数学好的就是大帝，语言好的就是亡国之君。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都是智勇有余而文化科学两不足的非风流人物。虽然我们早就懂圆周率和勾股定理，在古代士大夫中，除了祖冲之和徐光启，在乎数学的也没有几人。

推崇数学，其实是近代以来西学东渐的结果。中国人苦于列强欺凌，国弱民贫，要发奋图强，变法更新，必然对现有的一切来个底朝天的反动。在政治上，大清朝一完结，共和思想就成为主流意识形态。别说顽固帝制，就是君主立宪思想，当初何等新鲜悲壮，震撼人心，转瞬之间就被弃之如敝屣。强权者如袁世凯，执著者如辫帅张勋，都不能对帝制来个否定之否定。其实，哪有一个人说清楚过，共和和帝制，到底各自有什么优劣呢？要说师夷之长以制夷，当时的国际上，美国是共和制，英国日本是君主立宪，俄国沙皇很牛，法国摇摆于君主制与共和制之间。就像今天的所谓国际化一样，总是找不到国际化的范本。在文化上，西学渐兴，旧式私塾和新式提供自然科学教育的学堂并存。再经过新文化运动，传统文化和西方自然科学此消彼长，西风彻底压倒东风。中国落后的原因被认为是文化落后，否定历史之风成为时尚，疑古玄同蔚为大家。汉语都差点被拼音化，语文怎么还敢和数学抗衡？有趣的是，像鲁迅这样的新文化运动闯将，虽然学的是医学，主张的是西学，大力提倡不读中国书，但之所以由教育部普通官员而成名成家，靠的还是思想激进和旧学功底。

由此看来，数学之所以由千年末技而上升为主流，凌驾于人文学科之上，说到底，就是一种条件反射。国家落后，就要打倒孔家店。人家船坚炮利，我们就自毁文化。当然，近代中国的开西风，其实是自然科学的昌盛，而不仅仅是数学的成长。自然科学的兴盛如果与文化精神相得益彰，那么，我们真的就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两手抓了。遗憾的是，既然开西风是与打倒孔家店同时进行，中学为

体就斗不过全盘西化。所以中国的近代史上，自然科学地位不断上升的同时，是文化精神的不断低落。

历史进入文革时期，语文教育又遭一劫。写文章就是大批判稿，千篇一律。在贫下中农管理学校的大背景下，数学教育也无从谈起。所以，这一时期语文教育和数学教育是难兄难弟。文革结束，迎来“科学的春天”，“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数学教育开始重振雄风。与此同时，伤痕文学与朦胧诗大行其道，在一篇小说就能洛阳纸贵的时代，语文教育也还不差。随后的发展，两者可谓一个上天，一个入地。随着拜金主义的盛行，传统文化日渐消亡。今天的中国，和30年前差别之大，很难相信这是不同时期的同一文化。当文化水准不断下降时，我们就越来越不需要语文。道理很简单，如果我们只关心金钱，只关心利益，没有文化历史，没有精神追求，我们的精神思想根本不需要复杂的语言表达。数学教育只遭遇文革一劫，而语文教育则遭遇近代、文革与最近30年这三劫。语文比数学多了两劫，自然也就矮了两截。所以，中国人的数学水平越来越好，语文水平越来越差。汉语作为世界上最优秀的语言之一，是以它灿烂的文化积淀为基础的。没有了文化这个基础，汉语必然会堕落衰败。没有文化，没有思想，没有天人交战，我们要表达的想法和欲望，有大白话足够了。从这个角度说，本文的题目，也可以改成“中国人为什么不太重视语文教育？”

工作关系，我有一些数学巨牛的朋友同事。我发现，越是数学好的人，越能理性地看待数学的地位和数学教育。越是数学不够出色的人，似乎越把数学看的远比人文学科重要。《红楼梦》里，没有什么文化的可怜丫头香菱，看着人家大家闺秀们吟诗作对对，着实羡慕，学诗着魔，这叫做“慕雅女雅急苦吟诗”。到今天，慕数女多，慕雅女少，不知道这算不算应怜（香菱）。当然，许多人慕数，只是因为看到别人慕数。这心理，就和不久前的抢盐一样。

数学是极其重要的，语文同样也是极其重要的。如果数学一定要做正室，语文一定要做偏房，那么，我们的文化就只能做小三了。我很担心，若干年后，中国人常说的那句大白话“您吃了吗”，将会变成书面语，甚至要加注释才能读懂。而人们张口，除了吃饭接吻，就只会说1和0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