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店, 一个未开发的江南古镇

这种意境只能存在人的感觉里，像佛家或者道家说的“佛说实相即非实相是名实相”、“道可道非常道”一样。走进王店古镇的时候，身心世界顿时灵光湛湛，想说点什么时，竟然一时失语。但我相信，这肯定是最美妙的际遇。

失语可能是发呆或者是出神，或者可以称之为最感性的理性吧。反正在我的双眼接触王店的一瞬间，一切刚刚准备好的关于这个古镇的资料顿时荡然无存，它似乎是一本没有文字的书，深邃得让人觉得所有的文字是多么的浅薄。因为它是书，所以值得解读，因为它没有文字，所以一切解读只能用最虔诚的心来品味。

发呆或者出神真的是美妙的，因为经验告诉自己，只有面对浪漫的或者诗意的东西时，我们才会这样。毕竟浪漫时代早已远去，所以偶尔的发呆才显得那么可贵。

十六世纪的欧洲传教士曾经把中国比喻为“一个巨大的威尼斯”。朱自情先生站在威尼斯的船头，也说像是到了中国“江南的水乡”。我没有到过那个属于别人的地方，但从他们的文字里，我能够感受到中国江南水乡的意味，它可以超越国度，可以和人的思维平行，也许在那些哲人的心里，水乡已经不仅仅是水和乡的结合，而是他们理想中的王国。至少对于我们来说，能够在眼睛直到心灵里看到一个可以让自己发呆的地方，已经是人生最大的快乐了。在一个古镇，把生命熨帖在灵光荡漾的水里，把心灵让千百年的水过馏一番，瞬间也就成了永恒。

江南古镇的感觉，第一便是水！不像北方，地势越来越空旷，草木也越来越稀疏，见得最多的是大片的高粱或者大麦，而河流却实在是少，除了火车横跨过的几条大河，极目望去，很少看得到河流。而在江南却不同，到处都可以看到或大或小的河流，而且委婉曲折，一脉相通。水一多，草木也就多，而且很丰腴很滋润的样子。像古画里唐朝妇人的模样，有肉感，极容易给人以非分之想。秦少游说“醉卧古藤荫下，了不知南北”，境界很淡远，而里面的“古藤荫”，我想大约总以水灵灵的植物方好，给人的感觉是在淡远之外，尚有一点慵倦的味道，而若将这句话作成画，就可以用泼墨或者皴染，大气！古人对此有个浪漫的解释，说是因为“地不满东南”，所以水就往这边流。水一多，浪漫的事情也就多，比如有了船，有了桥，有了人家尽枕河，有了雨戏莲叶间。当然这些在北方也是有的，只是江南的情景更来的彻底、通透！而王店则正是这样容易让人什么也来不及想，或者突然会想起很多，甚至可以让你想入非非的地方。

王店是活的。是生命。不像我们面对古罗马的遗迹时，虽然有庄严之相，可惜那些班驳的石头隔离了我们与历史生活平等对话的机会，也不像很多的地方，本来是活着的，却硬生生把生活抽了出去，只留下历史，让我们身心无措。王店是活的，它的生命就在那来往不住的航船，就在那某座老桥上的和桥一样苍老的树，甚至就在那缭绕的媒炉的烟气，就在那光明正大的挂在屋檐的短裤，就在那堂而皇之裸露街头的厕所，就在那自然的倾斜的弄堂。一切都是真实的，没有伪装。只有在这种时候，你才会可以很自然的想象当年朱彝尊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的样子，你也可以很自然的联想阮元低回往事的神情，它的意境，就像晋朝人的小品，也像丰子恺的文字，没有修饰，那才是生命的内涵，让人觉得可靠，让人觉得可以以身相许，永远的住在这里。永远的把心留给这里。

在某种意义上说，文化或许只是这个古镇最微不足道的东西，是的，因为只要当你缓过神来的时候，你才会借助你刚刚准备的那点浅薄的知识，去探寻这个古镇的文化，然而，

你同样会觉得，任何一种以文化角度的审视，都是显得那样的拙劣，或者古镇只需要让你感觉他的轮廓、它的生命，任何一个细节，包括一块碑文、一副桥联，都只是这个古镇的一种装饰，你只须看看古镇的人们那种司空见惯的神情，你肯定会觉得一切文化的解读只会使自己成为没有故乡的漂泊者。真正的文化就在那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的生活里，品位古镇，与其说是品位文化，不如说品位生活。与其说是品位历史，不如说是在品位童年。一个屋檐就是一部书，进进出出的身影就是那书里的文字，读懂他们就是读懂了生活。

生活或许本来是很简单的，不需要浪漫。才是真正的浪漫，不需要诗意，才是真正的诗意。

没有人知道这个古镇真正的开端，是的，古镇的童年是一个迷离的梦，十九世纪美国学者阿瑟·史密斯的《中国乡村生活》里有一段话：“中国乡村是自然而然形成的，没有人晓得，也没有人理会它的前因后果，在那遥远的、无法确定年代的、朦朦胧胧的过去，有几户人家从其他地方来到这儿安营扎寨，于是乎，他们就成了所谓的本地居民，这就是乡村。”在我们看来，这也正是古镇。一切考证会显得那样的苍白，当然谁也不会关心这样的问题，当你走进她的时候。

王店就像童年的拓片，你会觉得某一个孩子就是当年的自己，某一位老者就是当年的母亲。某一所老屋就是当年的故居，你可能会在不知不觉中找到自己的过去心和未来心。古镇就像是一袭老式的衣服，桥便是一排纽扣，老街就是两襟，而你，便是那裹在里面的某一个生命。于是，沿一湾小河进入王店的时候，你似乎会突然间觉得回到了曾经失落了的故乡，至少是在精神的含义上，一切平常而熟悉，这种感受，也许只能用金圣叹的话来表述，“久客得归，望见郭门两岸童妇皆作故乡之声，不亦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