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战于野,其道穷也

龙战于野，其道穷也

坤卦上六：“龙战于野，其血玄黄；用六，利永贞”。《象》曰：“龙战于野，其道穷也；用六，永贞，以大终也”。《文言》曰：“阴疑于阳，必战。为其嫌于无阳也，故称龙焉。犹未离其类也，故称血焉。夫玄黄者，天地之杂也，天玄而地黄”。对于“龙战于野，其血玄黄”，程子伊川解释为：

“阴从阳者也，然盛极则抗而争。六既极矣，复进不已，则必战，故云战于野。野谓进至于外也。既敌矣，必皆伤，故其血玄黄”。“阳大阴小，阴必从阳。阴既盛极，与阳偕矣，是疑于阳也，不相从则必战。坤虽纯阴，恐疑无阳，故称龙，见其与阳战也。于野，进不已而进于外也。盛极而进不已，则战矣。虽盛极，不离阴类也，而与阳争，其伤可知，故称血”。

《文言》云“阴疑于阳，必战”，程子认为“阴既盛极，与阳偕矣，是疑于阳也，不相从则必战”，龙战于野是阴盛极而与阳相抗争，这样解释很直白，但没有揭示出坤卦上六的真正内涵，没有把儒家之阴阳与道家之阴阳区分开来，“道”与“阴阳”在儒道两家典籍中是具有不同涵义的。阳是君道，阴是臣道，“阴疑于阳，必战”，阴不服从阳的统率，但并不是阴与阳之间直接争斗，“阴”即是“多”，争斗其实发生在诸阴之间，所谓龙战于“野”，如果是阴阳直接对抗，或许就是龙战于“朝”了。“为其嫌于无阳也，故称龙焉”，诸阴之间发生争斗，是因为它们不能各安其分，对现状不满意，都想取代阳的尊位，所谓“为其嫌于无阳也”。“犹未离其类也，故称血焉”，“血”与“野”

字相应。程子说“离其类，丧朋也；离其类而从阳，则能成生物之功”，“离其类而从阳”是由“多”返“一”，所谓“简则易从，易从则有功”。“犹未离其类也”，不是“乃与类行”的“得朋”，而是诸阴在一阳统率之外而处于纷争的状态，血属阴，为“多”。

既然是诸阴之间发生战斗，为什么《文言》说“阴疑于阳”？阴是“多”，阳是“一”，阴从阳则能“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涂”，诸阴之间也能和谐相处，《中庸》云“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反之则是“阴疑于阳”，不能以“一”御“多”，一以贯之，失去条理性，“多”之间必然发生争斗，即“龙战于野”。“龙战于野”对于一阳来说即是“其道穷也”。以东周为例，孔子说，“天下有道，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礼乐征伐自诸侯出”，孟子说“春秋无义战”，“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周道衰落，不能赏善罚恶，不能维持天下秩序，然后才有诸侯之间的连年征战。战斗的目的是为了争夺土地、人民，扩大地盘以至于称霸于诸侯，最后再取代周天子而号令天下。但诸侯在争霸过程中不会直接把矛头指向周天子，往往是打着维护周天子权威的旗号对其他国家发动战争，乘机扩充地盘。孟子说：“天子讨而不伐，诸侯伐而不讨”，如果周天子直接向诸侯开战，则是失位。同样，诸侯争霸天下的对手也不是周天子，而是其他诸侯。

“阴疑于阳”、“其血玄黄”给理解坤卦上六爻辞带来了障碍，一般都认为是阴阳之间相互猜忌而发生争斗，争斗的结果是“其血玄黄”，天玄地黄，天属阳，地属阴，正好是一阴一阳。“夫玄黄者，天地之杂也”，“天地之杂也”其实不是阴阳纠缠在一起争斗，而是“其

道穷也”，是混乱无序的表现。可以结合乾卦“上九，亢龙有悔；用九，见群龙无首，吉”来解读“龙战于野，其血玄黄”。程子没有发掘出坤卦上六的内涵，与他没有对“见群龙无首，吉”作出正确解读有内在关系。

在乾卦上九爻辞中，“亢龙有悔”是“盈不可久也”，为什么紧接着来一句：“用九，见群龙无首，吉”？对于纯阳来说，“多”即是“一”，群龙必然无首。如果群龙有首，这个“首”是“多”中之“一”，而不是“天下之动，贞夫一者也”的“一”。“多”中之“一”，“一”与他者是相互外在的关系，是他们的首领。“天下之动，贞夫一者也”，“一”不在“多”之外，而是“一”融于“多”中，故不为“首”。“亢龙”即是游离于“多”之外的“一”，虽作为首领高高在上，却脱离了群众，所谓“贵而无位，高而无民，贤人在下位而无辅，是以动而有悔也”。

乾卦上九之《象》为什么以“用九，天德不可为首也”来解释“用九，见群龙无首，吉”？因为“多”即是“一”，所谓“群龙无首”；“一”即是“多”，所谓“天德不可为首也”（易本无体，易以生生之用为体）。从“一”的角度来说是刚健不息；从“多”的角度来说是“多”之间的和谐统一，如《中庸》云“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王弼说“乾吉在无首，坤利在永贞”，阴阳之间其实是“多”与“一”的关系，阳不在诸阴之外（无首），阳本身就体现为诸阴之间的内在秩序；诸阴不是外在地服从于一阳的支配，诸阴各安其分、各尽其性（永贞），就是从阳（由“多”返“一”）。如果阳不能做到刚健不息，

此所谓“其道穷也”，则诸阴之间必然产生混乱，此所谓“龙战于野”。如果诸阴不能各安其分以从阳，而是向外争夺（为其嫌于无阳也），阳逐渐被排除在诸阴之外，相对于乾卦上九主动进取而导致“贵而无位，高而无民，盈不可久也”，坤卦上六是被动地被边缘化，这样的失位后果更为严重，即“阴疑于阳，必战”，“其道穷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