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露天电影

明朝天顺年间，江西信州府知府金铣，一日会同几位文人好友经我县双山村，又行几十里路来到靠近闽浙赣三省交界处的六石岩。他举目眺望散落在方圆几里的六颗巨石，联想到来时路过的双山，不禁触景生情，即口吟一上联：出双山，望六石，六石磊磊。几位文人皆拍手称妙，赞不绝口。但是几百年来，任凭饱学之士如何绞尽脑汁搜肠刮肚，也无法对出下联。此上联遂成为千古难对之绝对。

依现在的我看来，离开群山环抱的双山村，必须沿着山沟走出五、六华里，登上我们村南的水库大坝，方能最早遥望到六石岩巨大的身影。但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时期，完全没有意识到，我们村会与那副无法对出下联的上联中的“望六石”的“望”有联系。那时的我，与一帮小伙伴们放牛羊、采野果、摸鱼虾、做野炊、玩游泳、耍打仗，任孩子的野性和快乐，尽情地在在山野溪畔水库中挥洒。不过，最能给我们这帮孩子带来欢乐的，就是露天电影。

我们村上映露天电影，是在两个较大的晒谷场中轮流进行的。这样的日子一来到，全村人就像过节一样高兴。我们这帮孩子的心里，更是乐开了花。日头还未落山，我们就早早地将牛羊赶回家。匆匆吃罢晚饭，便端把凳子，到电影放映场占位子去了。现在的农村，青壮年大都进城务工，村里稀稀拉拉地只有些老弱的村民。而在那时，农村有很多人口。所以，夜幕一降临，邻村的人们陆续赶来，放映场就会越来越热闹，这时电影开演。影片一般是我们喜欢的《南征北战》、《渡江侦察记》、《地道战》、《地雷战》等战争片（如果不是战争片，我们就会看得索然无味）。多数战争片虽然我们已看过很多遍了，但在那个物质匮乏、娱乐荒漠的年代里，它们正是我们宝贵的精神食粮。我们欢乐的喧嚷声和银幕上猛烈的枪炮声连成一片，直达云天，惹得天上的星星都疑惑地眨巴着眼睛：这个平时一到夜间，只由黝黑的群山环抱、农户的瓦缝间只漏出几点黄晕的煤油灯光的寂静小村，今晚为何会如此热闹呢？

因为有一个晒谷场就在我家门前，所以放电影时，有时银幕就挂在我家屋檐下。有一天晚上，电影散了场，我正要回偏屋睡觉，母亲叫住我，让我去厨房吃狗肉。哪来的狗肉？我很诧异。原来电影放映前，两个放映员将我家里的狗吊死了。然后两人各司其职：年轻者负责在我家门前放电影，年长者负责在我家厨房炖狗肉。

看露天电影，也有不方便之处。由于观众都在平地上观影，前面的人容易阻挡后面的人的视线。所以除了少数处于绝佳位置的人可以坐着观影，大多数观众只能站着看。但是有一回看露天电影，我们比城里人坐在电影院里看电影还要享受。那天晚上，银幕挂在离村一里多的村南水库大坝半腰的水渠边，我们就坐在大坝斜坡平整的石块上，互不阻挡视线地观影。此时，群山陪伴于左右，清风轻吻于额际，星光戏耍于衣襟，真是惬意极了！

仅在本村看露天电影是不够的。我们一旦听说某个邻村要放电影，定会结伴前去观影。邻村的放映场普遍不大。有一回，放映员为了让观众不拥挤，干脆就在空旷的稻田里放电影。

到离村较远的邻村看露天电影，给我印象最深的有两次。

一次是我们登上水库大坝，向左沿着水库边的山路走上六、七里，就到达与我村仅隔着一座南北走向的大山的邻村。那次看了什么电影，全不记得；那村的面貌，因天黑也全未看清楚。虽然几乎整个库区都是我们熟悉的牛羊放牧场，但因那村属于水库来水的源头之地，过于偏僻，所以我至今未曾重游。

另一次是我们登上水库大坝，向右沿着脚下是深水、头顶是高山的羊肠山道，向前走上一华里，又穿越一条山沟，从另一座小水库的边沿踏过，还要再走几华里的田间小路，总计要走七、八华里，才赶到一个小村看电影。那地方离我外婆所在的村庄，只隔着一片田野和一座二、三十米高的土石山。

电影开演时，按照惯例，首先放映的是乏味的新闻简报。对此我们是有心理准备的，就耐心地等待着我们喜爱的战争片的放映。但出乎意料，接下来上映的影片是京剧《野猪林》，这令我们非常失望。那时候我还没有看过小说《水浒传》，对水浒故事不甚了了，但也略知小说原著中的《野猪林》故事非常精彩。不过，我平生对戏曲节目毫无兴趣。我无意在此贬低

它的艺术价值，只是少年心性一直延续至今，实在对它颇有怨言：一段精彩的故事，竟然通过人物缓慢的唱腔来演绎；既无真山实水可供观赏，就连那人物的脸面也涂抹得难识真容；由于受空间限制，那舞台场景，更是乏味：拿根马鞭叫骑马，拿支船桨叫划船，转个圈子叫行军，比划一番叫打仗。我平生第一次感到，看电影也有极其难受的时候。再瞧小伙伴们的面容，都是一副副悻悻然的表情。此时如果是在家门口看电影，我会立即回屋睡觉，但现在只能耐着性子熬时间。实际上，我是一句唱词也没听。即使想听，在那样嘈杂的环境下，既听不清，更听不懂。电影画面看了一些，只觉得林冲被人架起来又扔下地、只会不住地甩动长长的头发这样的场景有些可笑。最后见到林冲杀死三个“草包”，竟然要用那么长的时间，简直不是英雄所为，因此觉得更是不耐烦！

《野猪林》好不容易演完了，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觉得好看的影片总该开演了吧！没想到接下来放映的影片，同样是枯燥乏味的越剧《红楼梦》。因为前面已经忍耐很久了，所以此时的心情更加烦躁、沮丧！又感到喉咙干得要冒烟，只好叫二姐三姐带我到一户人家讨了一碗凉开水喝。

难忍的口渴问题总算解决了，我又疲困得想睡觉，渐渐觉得那银幕上的人物越来越模糊。我对二姐三姐说要回家，她们很不高兴，认为我是一个累赘，斥责我不要妄想。我曾经常常悠然自得地仰卧于水库的水面上，欣赏着蓝天上的白云同样悠然自得的姿态，所以她们倒不是担心我在回家的路上会有跌落水库淹死的危险。只是我们都知道：那么漆黑一团的夜晚，那么漫长曲折的回路，如果不和同村人结伴，并借助有限的几支手电筒的照明，我们姐弟三人怎能回得了家？

终于熬到电影放完之时，已过了子夜。我是如何回到家里的，后已全不记得；只记得我一到家，倒头便睡。

大约过了一星期，令我啼笑皆非的事情发生了：《野猪林》和《红楼梦》这两部电影追赶到我家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