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课 论青年的不朽之感

第五课论青年的不朽之感

“生命是一束纯净的火焰，我们依靠体内看不见的太阳而生存。”

年轻人不相信自己会死。这是我哥哥说的，说得对极了。青年人有一种永生之感——年轻为我们补偿了一切。做年轻人就是做一尊不朽的神祇。生命的一半确乎已经过去，不过蕴藏着不尽财富的另一半并没有明确的终点。没有终点线的限制，于是乎我们也就抱着无穷的希望和梦想，把未来的年月完全视为己有。

辽阔无垠的远景展现在我们面前。死亡，衰老，不过是毫无意义的空话，我们听了，也只当耳边风，全不放在心上。那些事儿，别人或许经受过了，或者将要经受——我们则“过着着迷的生活”，对所有这些令人反感的念头，统统付之以轻蔑的一笑。就像刚刚踏上愉快的旅途，我们热切地极目远眺——向远方的美景欢呼致意——我们有看不尽的风景，新的事物一个接一个呈现在我们眼前。于是，在这生命之初，我们无拘无束地展示自己的天性，并且尽一切可能满足这些天性。我们没有阻碍，从不言累，从不服输，仿佛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直到永远。我们举目四望，周围这新的世界充满了活力、搏动以及永无休止的发展，我们感到自己精力旺盛、活力充沛，正当与世界并驾齐驱；尽管已经有了某些征兆，我们也没功夫去预想将来我们会怎样地服从于万事万物的自然规律而被甩在后面，渐渐进入风烛残年，最终掉进坟墓里去。

正是这种天真单纯，或可以说是这种不切实际的青春永恒的感觉，使我们（就是说）误以为自己也能跟大自然等同，并且（由于我们阅历很浅而情感强烈）使我们有种幻觉，相信我们也像大自然一样永存不老。我们甜蜜地以为，自己这与生命短暂的连接是一个不会解体的、永远的结合——一个没有冰冷、没有限制、没有分离的蜜月。象婴儿带着微笑入睡一般，我们摇弋在自己任性的幻想所编织成的摇篮之中，让大千世界的万籁之声哄着我们安然入梦——我们急切而兴冲冲地畅饮着那不仅饮之不尽而且愈饮愈丰沛的生命之甘泉。世间万物以及随之而来的迫不及待地欲求占据了我们的心思，我们根本就无暇思考死亡之类的东西。

生命正如日中天，我们不可能可能转瞬间就化为尘埃，我们无法想象自己这灵性的、温暖的、有活力的肌体居然会变成“一团泥块儿”——在这清醒的梦境中，我们被周围的辉煌景象弄得眼花缭乱，看不到坟墓中的黑暗。我们即看不见生命的开端，也看不见生命的终结，开端已经消失在了遗忘和虚无之中，而终结则被那纷繁诱人、涌泉般出现的世间万事所遮蔽。就算看见那个阴森森的幽灵在地平线上游移，我们也注定永远追不上它；或者，它那最后的幽光闪闪的轮廓直接天际，把我们引向天庭！即使我们会有那么一回事，但我们正为生命所把握，也不会把心思从眼前的事物和追求上转移开。人正当身强力壮，谁会去想三病六灾；英姿勃发，谁会去想风烛残年；正当去追求知识，谁会去想日后被人遗忘？——难道阻止死神的降临、嗤笑它那无聊的威胁不好吗？希望之神取代了它的位置，她为我们遮上了一层面纱，让我们看不到我们所珍视的一切梦想终将嘎然而止。只有当我们目睹爱情、希望、欢乐之花在身边枯萎凋零、我们的快乐被连根斩断的时候，我们才猛然清醒，意识到我们出于虚荣而任性地铺张已经消退，或者我们不得不面对坟墓里的寂静这样的空虚而可怕的前景。

生命之神！你这玄奥的东西；

知己亦知人！

诗人用对生命如此热情漾溢的呼唤，当作开篇，来谴责那种公然以毁灭生命为其目标的技艺，这是理所当然的。生命的确是一种奇特的礼物，生命的恩赐是神奇的。所以，一点儿也不奇怪，当我们最初得到这一恩赐的时候，我们感激、我们惊叹、我们兴奋，使我们无法去反思自己本来一无所有，也不会去想这礼物今后将会被收回。就像乡下人来到集市上，我们看到什么都稀奇、都高兴，根本就没有想到要回家去，也不去想天就快要黑了。我们只能

通过外在的东西来知道自己的存在，来衡量自己的生活。我们总是看不够，而且大自然总是让我们接着看、接着赞美。不然的话，我们应邀来参与的这场奢侈的欢娱，这“理性的盛宴、灵魂的美酒”岂不成了一场嘲弄，一场残酷的侮辱。我们既然来看戏，总要等到落幕、舞台上的灯光熄灭才罢休吧。但好戏还在灯火辉煌地上演，幕布还没有落下，我们还没来得及窥见到底在上演什么，难道我们就要被带走了吗？就象那孩子一样，大自然这继母把我们举起来，让我们观看大千世界的热闹景象；可是，仿佛生命是个抱不动的负担一样，她很快又将我们放下来了。

然而，这转瞬即逝的一刻里，多少“绚丽的人世间奇观”展现在我们眼前啊；那就像一个肥皂泡，刚才还映衬着大千世界的一切，不一会儿就摇晃着升上天去了；我们看到了金色的太阳，湛蓝的天空，和无边无际的海洋；我们信步走在绿草青青的大地上，享受着万物兼备于我的荣耀，我们俯视令人目眩的悬崖峭壁，远眺鲜花盛开的山谷，我们摊开地图，手指间游历了整个世界，我们把星辰拉近来观看，也用显微镜观察最微小的生物，我们尽览历史，仿佛目睹着一个个帝国的兴衰与时代的交替，聆听着西顿与推罗、巴比伦与苏萨所有过的辉煌故事，如同欣赏着一场盛大的游行，然后我们感叹说，这都是过眼烟云了，我们思考这个世界所处的时间点和它在宇宙空间中的角落位置，而我们自己既是旁观者，又是这个运动场景的一部分，我们体验着季节的更迭，春去秋来，我们听着-----

野鸽在密林深处的述说，

树叶随风发出叹息抖擞，

我们穿越荒凉的沙漠，我们倾听子夜的声息，我们参观灯火通明的殿堂，或者凭吊阴森森的地牢，或者在座满观众的剧院里观看生活本身的艺术再现，我们感受着炎热和寒冷、快乐与痛苦、正义与冤屈、真理与谬误，我们钻研艺术作品，使自己的审美观得到尽可能高的升华，我们崇拜名人，也梦想着永生，我们阅读了莎士比亚的著作，或者成为了牛顿的同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