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我和父亲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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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以为,成熟和衰老,对于男人,是在一夜之间就会发生的突变,而对于女人,则是一个缓慢渐进的过程。

就在昨天,一刹那间,我觉得我爸老了。

起因是件不大不小的平常事。

大约是受了狐朋狗友的蛊惑,我爸买了许多从美国进口的保健药品,吃出了奇怪的副作用,于是瞒着我妈偷偷发短讯给我。我看了看那家美国制药公司的网站,觉得十分不靠谱,产品都没有经过FDA的认证,像是个白皮猪江湖郎中开的传销公司。

我很生气,发了许多口气凶霸霸的短讯给我爸,质问他为什么要胡乱吃药,“你是要爬雪山还是要夜御十女金枪不倒”。我爸后来打电话给我,向我保证绝不再乱用补剂,并且下周去香港体检。

挂掉电话,我把脑袋伸到窗户外面抽烟。过了十月,伦敦的天黑的特别早,不过四点钟,窗外已经是乌沉沉一片。

我一边抽烟,一边想,我爸老了。

第一,他开始犯年轻时绝对不会犯的错误。

第二,他开始向我承认自己的错处。

在他和我都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时候,他的衰老不期而至。

我爸的名字里有个海字,我的名字里有个玥字,玥是个吉利的字,是海底明珠的意思,他用这个字叫我,对我这个独生的女儿自然是珍而重之。

前些天我起了一卦,得了一个利涉大川的卦象,暗合着明珠出海的格。如今这卦用一种奇特的方式应验,我爸的明珠终于要出海了。

我出生的时候,我爸不过二十三岁,自己还是个没活明白的半大孩子,突然做了父亲,心中估计很是忐忑。

我年纪还小,他总希望能陪着我玩耍,教我拼乐高积木或者打游戏机。可是我总是拒绝他的好意,我宁愿一个人在书房里看书,他觉得我性子冷淡,不愿与他亲近,有时要呵斥几句,每逢此时我便一言不发的瞪着他,直到我自己不耐烦,就开始放声大哭,哭到鼻子里糊满两管鼻涕,方才作罢。后来年岁渐长,爱看侠义传奇的故事,每天不问世事,埋头在江湖中,想的是英雄儿女,快意恩仇。而我爸的性子愈发温厚琐碎,总是黏在我的身边絮絮的问些不相干的小事,我更加嫌弃他庸俗。

再后来,十多年过去,我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以一种我认为他决不会认可的方式成长。我看他不爱看的书,听他不爱听的音乐,依旧在沉默中与他对抗。俄狄浦斯也好,弗洛伊德也罢,我总相信我的成长必有一个不可少的弑父的仪式,我在暗暗的积攒力量,迎接精神上的断乳期,那时我一定要一刀把我爸砍翻在地,并将此昭告天下。

念高中时,我是学生中很扎眼的一个,四处招惹是非,直到班主任说要把处分通知贴到学校门口去,我虽然脸皮很厚,也觉得有些讪讪的愧,可我爸从不过问,心情好的时候还常对我说,你玩儿的这些都是你老子我当年玩儿剩下的。我从前意淫,最喜欢少年纵剑,载酒而歌,其实细想我爸在青春期做过的蠢事,也是分毫不差的,比如他那军绿书包里的板砖,比如他那把同学脑袋砸开瓢的工兵铲,比如他在玄武湖边拎着的那只双卡录音机,还有录音机里放着的崔健的《一无所

有》。自此之后,我对我爸便生出几分莫名其妙的惺惺相惜的敬意来,想要伸手去拍他的肩,道一声“久仰久仰”。

可是敬意归敬意,我那弑父的情结却不曾少了分毫。

直到有一天,我能够独立远行,他虽然万般不舍,但还是同意我出去浪荡一番。我十六岁那年的夏天,要去普陀山,出发前的晚上,我和我爸出去吃宵夜,他吃了半只盐焗鸡,咂吧着嘴,双手交叠放在肚皮上,对我说,古人看见白布就哭,因为它可以黄可以黑,看见岔路也哭,因为它可以南可以北,你现在就是这白布和岔路。他还对我说,我瞧你就是个颓废派。

我知道这白布和岔路的话不是他说的,是《我爱我家》里面圆圆他爸贾志国说的,其实这话谁说都一样,我爸,还有贾志国,都是一九六零年代生人中的一个,被大时代的滚滚洪流推着向前跑,被光怪陆离的沧桑变迁迷了双眼,对于人生中所有的选择都充满向往同时又心怀畏惧。

“今我来思,雨雪载途。”

他们看到白布和岔路,哭的一定比我更厉害些。

那之后第二天,我坐渡轮从宁波北仑港到舟山。

站在船舱外,能闻到海水的咸味,夹杂着土腥气。我猛然想起,我爸也曾经渡过这片海。

那年他也是十六岁,离家出走,到舟山基地的舰队当兵。我以前常笑他是肥头大耳的人民小海军,其实他参军那年,瘦而且白,一脸军区大院里干部子弟那种吊儿郎当的神气,脾气又坏,很招人厌烦。参军

之后,他穿着海魂衫,每天在食堂里狼吞虎咽馒头和素馅儿包子,排队领各种罐头,领到手之后立刻与战友们分食一空。部队里的城市兵和农村兵总是互相看不顺眼的,我爸是城市兵里最出挑的一个,农村兵把罐头攒着寄回老家,或是文化课成绩差,他总要讥笑一番,更加讨人厌。

他把他当兵时候的事讲给我听,我总是显出不屑的样子来,想着不过三五日就忘了,可当我终于站在船舷上的时候,竟然又一点一点的忆起他的故事。海风湿而凉,呼哧呼哧的吹过,是平静的东海上最具有生命力的声响。船舱中游逸出来丝丝缕缕细不可闻的歌声,大约是《军港之夜》。

我那时离家不过二十个小时,竟有思乡情切,觉得分外孤独,仿佛是这广阔的东海上唯一的旅人。我开始想象我爸十六岁的时候,在这片海上度过的每一夜。他当时会不会在想,几年之后,他会有一个和他一样出挑的,总想着把他一刀砍翻的女儿。他与我一样独自离家,在这同一片海上,同一湾军港之中,被同一阵海风吹过,是不是也同样的孤独。

他是不是也同样的孤独?

我在夏夜的海风中无端打了寒战,我的人生中最大的秘密,其实他都看得一清二楚。

年复一年,我坐在书房里,读那些我爸买回家来却又从不去读的书,书里有文字,文字里有亢奋的凯鲁亚克和消沉的川端康成,总是在路

上,总是放浪形骸,总是在向生命的终点狂奔而去。通过各种具体的行为去追求一种抽象的理想,借助有形的记载去传递无形的爱恨。可是这些于我又有什么用呢?

那些悲天悯人的情感,那些曾让我沾沾自喜的关于孤独岁月的默想,他早已用一种更残酷更刻骨的方式体会过。

我开始怀疑,我真的能杀了他吗?

又是一个有风的夜,我把头伸出窗外抽烟,就像那年在轮渡的船舱外一样,我把脖子绷的很直,试图在黑暗中看出远处风景的轮廓来。去年回家,和我爸一起看北野武的《血与骨》。电影开场是一段充满暴力与情欲的戏码,我坦然的看着屏幕,眼角余光却瞥见我爸脸上竟显出了局促忸怩的神色,大约是实在不好意思和女儿一起看这样的电影,过了一会儿便借故走开。我时常想起他当时的窘态,心中暗暗好笑。

《血与骨》里有一个梦碎了的苍老男人,还有孩子说起的旁白,“如果没有父亲,我会是什么样?父亲一直就像一堵高墙,阻拦着我。”我用我那被暴力美学洗刷的发白的脑,一次又一次的幻想,我要一刀把他砍翻,他的胸腔里的血喷出来洒在我的脸上。

他祝福着长大后的我。

“骨受之于父,血受之于母”。

可是现在,我爸他老了。他老的让我手足无措,我再也没有机会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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