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讲义

长恨歌发幽探微

关于长恨歌，名家讲注很多，但总觉客观的表象的东西多，细腻的深入的东西少。本人在讲课的过程中，师生们共同探讨，互相碰撞，彼此启发，竟然发掘出那么多那么多深沉细腻的东西：刻骨铭心的爱，痛彻肺腑的恨，魂牵梦绕的情愫，翻天覆地的追思……一首长恨歌，几乎可以说是一本唐诗的百科全书。

一、长恨歌写美人之美，句句追魂摹神。

“一笑百媚生”，“一笑”写贵妃，“百媚”是说各种各样娇媚的姿态，这其实是说贵妃有一种从骨子里面透出的娇媚，是一种灵魂的娇媚。这表面写贵妃，但实际上是写唐明皇眼中的贵妃，是写唐明皇对贵妃的无以复加的爱恋。

“洗凝脂”和“娇无力”写贵妃皮肤洁白细腻宛如凝脂，体态柔若无骨，韵律雍容富态成熟。这简直是在给我们详解唐代“以肥为美”的审美观的精髓。他们欣赏的“肥”，不是欣赏臃肿和迟钝，而是欣赏一种成熟和富态，一种骨子里的娇媚。

寥寥几句，从“媚”“肤”“娇”三个方面着力突出的，正是贵妃的这种美。

二、长恨歌写男人如何宠爱美人，亘古未有。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就这样一个美人，迈着款款莲步，拖着一袭长裙，飘着一阵透骨的馨香，走向明皇，而且径直走进了那个精品老男人心窝里最柔软的角落，像一泓清泉，散发着柔柔的软软的凉凉爽爽氤氤氲氲的潮气，将明皇的五腑六脏浸润得无比柔滑。于是，刀光剑影，流血漂橹的征战中夺来的江山，被天下所有男人奉为无上珍宝的王权，在贵妃的透骨的娇媚的揉搓中，渐渐幻化成一片云烟，而且越行越远，只剩下了一地鸡毛。

“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贵妃得到了君王所有的爱，这种爱泽被亲眷。贵妃这样的一个女人，在无意之中，改变了中国几千年“重男轻女”的传统，引领了社会思潮的大变革。

有人讥讽君王“爱美人不爱江山”，有人痛斥贵妃“红颜误国”，但读读这几句，你就会知道，他们的爱情，远非俗人污浊的眼睛所能看透。

“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

贵妃骨子里透着媚，但媚不是她的全部。

如《旧唐书》所述：“太真姿质丰艳，善歌舞，通音律，智算过人，每倩盼承迎，动如上意。”

杨玉环还是个击磬高手，她演奏时“拊搏之音泠泠然，多新声，虽梨园弟子，莫能及之”。玄宗为讨得美人欢心，特意令人以蓝田绿玉精琢为磬，并饰以金钿珠翠，珍贵无比。

由此看来，贵妃无愧于一个艺术大师。

唐玄宗熟悉音律，对曲乐、舞蹈都颇有研究，不少贵族子弟在长安梨园都曾受过他的训练。《旧唐书》里记载，玄宗曾组建过“宫廷乐队”，据说有一次，玄宗倡议用内地的乐器配合西域传来的五种乐器开一场演奏会，贵妃积极应和。当时贵妃怀抱琵琶，玄宗手持羯鼓，轻歌曼舞，昼夜不息。

相传，李隆基曾经梦见游月宫时，听到天上有仙乐奏曲，身穿霓裳羽衣的仙子翩翩起舞。仙女的歌声玄妙优美，跳舞的仙女舞姿翩翩。李隆基醒来后，对梦中的情景还记得清清楚楚。他把在梦中听到的仙乐全想起来了，立即在谱子上记录下来。创作了一部适合在宫廷演奏的的宫中大曲《霓裳羽衣曲》。杨玉环与宫人日夜赶排。终于，在一个盛大的节日上隆重推出，细腻优美的《霓裳羽衣曲》仙乐奏起，杨玉环带着宫女载歌载舞，一个个宛如仙女下凡。

由此看来，这对老男少妇的结合，其实是两颗艺术家的灵魂的碰撞和交流，是在一种浪漫的境界中，精神的相恋相依以至于相浴。华清池听见过乐曲，大概也见证过两人炽热的精神熔炉般的飞溅。

明皇是个风流天子，可实实在在也是各重情重义的男人。其实，在杨贵妃之前，曾经有一个女人，不是皇后，但受宠更甚皇后。她靠着姣丽可人的容貌，流光溢彩的风情，曾获君王万千宠爱于一身，甚至三十八岁死去时，皇帝亲自下诏云：少而婉顺，长而贤明，行合礼经，言应图史。承戚里之华胄，升后庭之峻秩，贵而不恃，谦而益光。以道饬躬，以和逮下，四德粲其兼备，六宫咨而是则。她就是武惠妃。

看看诏文，你就知道，在君王的心里，惠妃是怎样的受宠。这个女人的死，给了明皇多大的打击，可想而知。已经五十二岁的一代雄主，竟然悲伤过渡，自我沉沦。看明皇伤心的样子，我们仿佛感受到他心如枯井万念俱灰的悲怆。

杨贵妃的出现，唤醒了这个老男人沉寂萧索的心灵，唤醒了他整个世界。白朗宁曾写道：“他望了她一眼，她对他回眸一笑，生命突然苏醒。”老男人生命苏醒，便会有更剧烈的喷发。

可惜，君王的激情喷发选错了时间，选错了地点，也选错了对象。因为，你是君王，天下，苍生，江山，社稷，才应该是你的最爱！他用生命的激情去营造爱的小巢，他用生命的激情去营造小小的二人世界，他撇弃了贵妃之外的所有人，于是，拥有芸芸众生的大世界，必然也会抛弃他。

但君王的过错，不应该由女人承担。

三、长恨歌写女人的惨死，痛彻肺腑。

“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马嵬坡下，一袭白绫，套上了贵妃洁白丰腴的脖颈。不会没有挣扎，不会没有哀戚，不管是出自殿堂华屋中的高贵女人，还是卑贱如草芥的乡野村姑，临死的样子，恐怕都很不堪。高明的白居易，不愿意败坏了贵妃留给读者的美艳形象，就荡开一笔，把痛伤的笔触转向了贵妃脚下的泥土：那里，撒落了一地美人的佩饰，花钿、翠翘、金雀、玉搔头，狼藉在矮草中的晶莹闪烁、花花绿绿的金玉珍宝，就像它的主人一样，被抛弃了。读到此，我们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场景：春已失去，落红遍地，一阵风掠过，撩起暗香缓缓动，簌簌碎响洒满地。

残春的情景够引起人们的，不只是伤春，更是年华凄然流失甚至生命惨然凋零的痛。

四、长恨歌写追思亡人，九曲回肠。

世上那个自己最爱的女人去了，君王此生所余的岁月，只剩下了追思。

前行的途中，“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无光日色薄”，染绿自己生命的春天既已凋落，自己的生命必然暗淡无光。

留宿行宫，“行宫见月伤心色”，是泪眼朦胧了月色，还是月色为我含愁？是生命中透出的悲凉，还是世界本身就凄冷戚惨？

重经断肠地，“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马嵬坡下的每一寸土地，仿佛还残存着贵妃的体温，空气中每一阵轻风，仿佛还夹裹着贵妃的体香。君王不相信她真的会离去，那双含着浊泪的老眼，四处张望，在张望中，他相信，那个丰腴的身影，就会乘着风而飘来……但是，空气中同时飘来的几丝血腥味告诉他，世上那个最爱他的女人已经去了，远远地去了，从此生死两隔，音容渺茫。他的生命一下子被风干了，他觉得自己空空荡荡一无所有，已经形同行尸走肉！

回到阔别多日的长安，风物依旧，物是人非。但是一枝一叶总关情，“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唐诗中写相思，最擅长的手段是写梦，最哀婉，最动情的也是梦。写梦的最高境界是梦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