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草子》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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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清少纳言写下《枕草子》至今,已经差不多过了一千年的时光。文字的力量历久弥新,其中字句虽然隔了漫漫千年,又隔了一国的语言,借用周作人先生的译文,仍可读出隽永的意味。最广为传颂的是启始的第一句——

“春天是破晓的时候最好,渐渐发白的山顶,有点亮了起来,紫色的云彩微细地横飘在那里,这是很有意思的。”

清少纳言的一生不足六十载,两度婚姻都匆匆结束,后半生颠沛困苦,中间真正可说得上幸福的日子,大约只有从二十七岁起的短短七载。这七年之中,她作为女官随侍在中宫(也就是皇后)藤原定子身旁。定子比她小了差不多十岁,素来也以才思敏捷著称。

《枕草子》中有这样一段故事:大雪天,定子和女官们在放下了格子窗的室内烤火闲聊,定子问清少纳言:“少纳言呀,香炉峰的雪怎么样啊?”少纳言一听,便叫人把格子窗架上,又站起来,将窗上的帘子高高卷起。见到这一举动,定子不由得会心微笑。

两人的应对,其实凭借的是白居易的诗:“香炉峰雪拨帘看。”日本的流行比中国晚了一百多年,正在推崇白诗,才女们的闲话也要用其诗来作注解,不是当时人,还真没法解那般风情。

清少纳言爱用“有意思”来形容美好的事物,一部《枕草子》中,有不少分门别类的“事物纪”。如“得意的事”,“可羞的事”,“着急的东西”,“可爱的东西”,细碎地一路写来,颇似今天某些女文青的博客风格。如这段“秘密去访问”——

“秘密去会见情人的时候,夏天是特别有情趣。……还有,在冬天很冷的夜里,同了情人深深地缩在被窝里,听撞钟声,仿佛是从什么东西底下传来的响声似的,觉得很有趣。”

三百余段《枕草子》,乍看之下,尽是女性视角所投射出的小世界。说风流也罢,说狭隘也好,概括的不过是这部绵长作品的一隅。清少纳言在定子死后仍继续写作这部随笔,其中多少也有把私人记忆留存于世的心境。如果结合历史来看,在她恬淡的琐事记录背后,竟然也有惊心动魄的波折。

先来絮叨一下历史。定子出身于藤原世家,未满十四岁就被册封为中宫,一条天皇当时比她还小三岁,随着两人年纪渐长,情深日笃,定子的父亲和兄弟均受厚禄,藤原家族权倾朝野。定子十八岁那年,父亲去世,关白的大印没能传给兄长伊周,而是辗转到了叔父藤原道长手中。虽然是叔父,并不见得有多亲厚,定子的兄长伊周因为弟弟隆家的家人箭射花山法皇而遭到牵连,被以“大不敬”的罪名流放到孤岛。当时,怀有身孕的定子因父亲逝世而出宫退居二条宅邸,兄弟二人逃到二条宅邸,在她眼前被逮捕。受了这个刺激,定子当即削发为尼。

在这一变故之后的第二年,定子生下脩子内亲王。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公主。一条天皇思念妻子,也盼望见到未曾谋面的女儿,所以不顾关白和其他大臣的阻拦,在宫中的角落设了一处“中宫职院”,让定子迁进来居住。作天皇的不得不顾及天下人的闲话,不能公开宠幸已经“出家”的前皇后,所以他每晚先去别的侧室那里,再偷偷跑去看望定子。如此辗转很是劳累,只好又设了一处行宫在中宫职院附近,方便夫妻往来。

当皇帝的不能随心所欲,这也算是个极致的例子了。让我们先回到《枕草子》,看清少纳言怎样写定子在二条的往事,彼时,清少纳言被人传言与藤原道长一派的左大臣有暧昧,觉得人言可畏,便离开了定子的身旁,回家居住。一天,定子送了一封信给她。她发现是定子的亲笔,顿时“心里觉得发慌”,打开来看时,却发现里面没有书信,只有一片“山吹”的花瓣(中国叫做“棣棠花”),花瓣上写着一句话。

“不言说,但相思。”

这又是一个典故,清少纳言在回信里写了对应的古歌:“心如地下河。”定子的信使她决心不再顾忌人言,不久后便回到了定子身边。自此主仆相守,直到定子去世。这两人说

是主仆,但心灵相通,更像姐妹或友人。难得的是两人都个性温和隐忍,可惜的是,她们都不曾长久幸福。

一条天皇和定子可说是恩爱夫妻,却还是拗不过道长的强势。定子回宫两年后,生下了可成为继承者的长子。同年,道长逼天皇立自己的女儿藤原彰子为中宫。彰子这一年才十二岁。天皇夹在中间,迫不得已地立了彰子,又封定子为“皇后宫”,结果招了个“一皇二后”的骂名。

定子在生第三个孩子时难产死去,终年二十三岁。她所生的长子终于没能成为皇子,多年以后继承皇位的,是彰子在二十岁那年生下的次子。正如定子有清少纳言陪伴,彰子身边的女官们则更为花团锦簇,除了紫式部、和泉式部,还有写下《荣花物语》的赤染卫门。

《源氏物语》的作者紫式部入宫时三十六岁,彰子那年十八岁。熟女陪伴萝莉长大,似乎是宫闱世界历来的习俗。紫式部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她在日记里评判当世才女,惟独对清少纳言恶言相向——“总是故作风雅的人,即使在清寂无聊的时候,也要装出感动入微的样子,这样的人就在每每不放过任何一件趣事中自然而然养成了不良的轻浮态度。而性质都变得轻浮了的人,其结局怎么会好呢?”

按理来说,清少纳言在定子死后出宫的时候,紫式部还未入宫,两人连面都没有见过,这样的评价实在有些苛刻。至于她这话的背后是否出于嫉妒,或是源自定子与彰子的微妙关系,时至今日,早已不得而知。

清少纳言曾列举“可憎的事”,其中并没有指名道姓说别的才女不好,只有一条,指的该是某种絮叨女人。

“羡慕别人的幸福,嗟叹自身的不遇,喜欢谈论别人的事,对于一点小事都喜欢打听,如不告诉,便埋怨人家。”

至死,清少纳言大约也没有“嗟叹自身的不幸”。《枕草子》的字里行间浮动着轻盈的幸福感,那是一种来自内心的、温婉的女性的力量。缘此种种,比起紫式部,我更爱清少纳言多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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