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快乐

寻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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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

且说满足尊神奉了上帝之命，将快乐种子散布人间，自回天宫。那种子一到尘世播入凡人的三寸心田之内，本来可以长苗生根，日兴月盛。无奈世人心田之内，早已长满了贪念、嗔念、痴念，这都是快乐的障碍。好比田内的莠草，莠草不除，五谷怎会生长？贪、嗔、痴三念不除，快乐决不能得。因此上帝的美意，世人不能领受，虽然个个想寻快乐，却个个走错了路，愈寻愈远。在这纷纷扰扰的当儿，出了一件青年寻快乐的故事，做了在下这本童话的材料。

在下此书开场之时，这青年正当十四五岁。不记他何国何省，何县何乡人氏，只知他性情和善，资质聪明，家财富足。他家有几个常往来的宾客：一名经验，一名钱财，一名勤俭。这三人都是青年的老前辈。青年和他们也只相识而已，并不怎样亲热。内中惟有经验往来较密。青年因他饱经世故，见识独高，另眼相看，奉之如同师长。遇有疑难之事，常常请教。

一日，青年在家独坐，闷闷不乐。经验进来见了，便问其故。青年道：“正要和你商量，我想寻快乐，但不知怎样寻法。你知道么？”经验眉一皱，略想一想，说道：“我不知底细，但有一人，他知道得快乐的法子，他能介绍快乐与你。”青年听了，不胜之喜，忙问何人。

经验道：“便是勤俭。”一言未毕，门外早进来一人，却是钱财。

钱财那人，生得圆头匏脑，满身俗骨，喜管闲事。无论何事，他一插身，便弄得是非不明，皂白不分，君子化为小人，铁汉变做软汉，真是世上最坏的东西。他和青年见了，问起缘由，听到经验劝请勤俭做介绍，连声喊道；“不成，不成！你休听经验的胡说！你要快乐，只寻我老钱，我老钱有本事将快乐给你。如何反去寻勤俭呢？勤俭那古板的脾气，人见了他，便觉生气。”经验冷笑道：“照你说来，你有何法，可寻快乐？”钱财道：“我有好友玩耍，他那里有好看好吃的东西，有好听的音乐，有各种玩具，既不必读书，又不必工作。这才是欢喜之场，快乐之窝。”经验哈哈大笑道：“钱兄，钱兄！你当玩耍是寻快乐的妙法么？错了，错了。常言道：‘小时不苦老来苦。’可惜世人懂得这句话的很少。我的年纪，活了一把，很知道些世情，所以劝青年去找勤俭。我知勤俭的良心最好，青年如见了他，把他的话奉为指南，快乐就在眼前。”

钱财听了，虽不以经验之言为是，但也无话可答。只说道：“此事由青年自愿，你我不必争论。只听青年自已挑选便了。”因问青年道：“青年，你欲找快乐，现有两条路：经验说勤俭家里，可得快乐，我说玩耍家里，可得快乐。到底走哪一条路，要你自己决断了。”青年听了，不知怎样决断，心想：经验的话，果然有理，钱财的话，似乎更有把握。况且世人求快乐的，都托钱财介绍，想来决不会错。又想起勤俭的脾气古怪，决不是快乐的所在。念头一转，便把平日信仰经验的心肠，化为乌有，开口说道：“我本来也没有定见，既然钱先

生如此说，世上的人也是如此做，想来不会错。我就跟钱先生试一试罢。”说到此处，回身对经验道：“经先生呀，我不听你的教训，你不要见怪。我们平日交情，依然存在。请你常来看我，见有错误的地方，指教指教。”经验允许。青年便请二人略待，翻身进内，料理行装，立刻要跟钱财同去。在下也趁空说句话道：“青年听了钱财的话，可就走错了路了。幸亏他不与经验绝交，还有救星，今且不先说出，看官读至下文，便知端的。”

青年既决定跟钱财去寻玩耍，就先到玩耍家里。原来玩耍是个专好游荡不务正业的人，常常与他往来的，无非与他同类的人。其中如烟、酒、赌色诸人，最会坏事，都是顽耍的好友。青年本来不认识这班下流人，今因亲近了玩耍，就不知不觉，与他们凑在一处了。

青年要从玩耍家里去寻快乐，主意已大错了。话休烦絮，且说青年见了玩耍，急急问他快乐的所在。玩耍笑道：“我也不知快乐何在，你也不必问他，但跟我做去，包你有个快乐是了。”青年听了，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半信半疑。正想和经验商量，挡不住玩耍拉了便走。接着，玩耍的朋友，也一窝蜂拥上，把青年围住。青年到了此时，忘其所以，跟了他们，走到那没天没地，无拘无束的地方去了。后来经验知道，只有暗暗发急，无法挽救。

青年从此以后昏昏沉沉，跟着玩耍，无所不为。但觉般般称意，事事随心，喜得心花大放。从前一点疑心，早抛入爪哇国里，认定已得到真快乐了。

从此青年入了迷，尽跟着玩耍度日，正事不理，正人不近。讲究

的无非穿着吃喝，陶情的无非游荡风流。玩耍家里的朋友，没有一个不当亲骨肉看待。有时遇见经验，经验向他点头，青年理也不理，经验见不是时候，也暂时避开。青年感谢钱财不尽，说多亏了他，才得结交玩耍，见了这种世面。究竟是否找到真快乐，也辨不明白，但觉这种日子，实在好过。但在下却替他担忧，恐怕这种日子，不得久长。

果然过了半年，青年的祸事到了。原来钱财和他疏远，绝迹不来了。说起钱财这人，最无恒心，今天和张三相好，明天便和李四相好。加之世人没有不欢喜他，他的交往极多，更不能长在一人身边。青年痴心妄想，以为钱财永久出力帮他，万不料有这一日，只弄得束手无术。玩耍那里，本来由钱财介绍，没有钱财，也就不理不睬，冷淡下来。

不但如此，青年从前和玩耍做伴的时候，整夜游玩，至晓方才睡觉，恰和众人相反。大家好梦浓酣的时候，他却兴高采烈地在人堆里受汗气。朝日初升，空气清新，大家起身作事的时候，他却埋在被窝中，呼呼好睡。可怜他半年以来，日日如此，竟没福去吸些新鲜空气，见些太阳光。

看官总知道新鲜空气和太阳光，是人生不可缺少的东西。青年既没福见这两样宝贝，自然与身体有害。他每逢睡的时候，头重得和铁锤一般，眼酸得和醋一般，四肢身体软得和棉一般。醒来的时候，头虽轻了些，却又胀得厉害；眼虽不酸，却又涩了。口中又苦又腻，面色青白，行路无力，这都是钱财赐他的好处，玩耍给他的幸福。向来在高兴头上，倒不觉得，如今都一齐发作。正是屋漏又逢连夜雨，

船迟更遇打头风。

青年一头跌倒床上，爬不起来。他本来有几个正正气气的朋友，自从与玩耍结交，早已与诸人断绝。他们嫌青年不向上，不学好。青年也觉得他们古板可厌。那时正和玩耍打得火一般热，少了这几个朋友，反觉耳根清净得多。今日孤零零躺在床上，从前旧事，都到心头，又恨又怒：心想道：“我在世界上，不是成了一个孤汉么！玩耍当初何等欢迎我，怎么此刻又拒绝我呢？钱财当初巴巴儿叫我到玩耍家里去，怎么又半路上逃走呢？我那些旧朋友呢？我又没得罪他们？怎么他们又一齐不睬我呢？咳！我真不懂。”

青年想到此处，忽然脑中象电光一闪，来了个久已忘记的念头：“我为什么要去认识玩耍呀？我要找快乐，钱财才介绍我与玩耍相见。那么现在找到了快乐没有？玩耍家里的事情，有一件是快乐么？说是没有的，怎么我到了他家，就再不作找快乐的念头呢？说是有的，快乐到底在哪里呢？”此时越想越糊涂，越想越气，忍不住高声喊道：“快乐快乐，你原来是这样的一个古怪东西！你是叫好好儿的人变做了不象入的人。我今天才知道你了！”忽然，有人接口道：“不对，不对！你是想偏了。”青年大吃一惊，忙望床外一看，只见一个人端正立着，不是别人，正是经验。青年此时，即使见了猫儿、狗儿，也是亲人一般，何况经验！只喜得流下泪来，连吁带喘的诉说道：“经先生，你千万别怪我往日之错，我悔已迟了。我只恨为什么想找快乐。”经验道：“不对，不对，我说你想偏了，果然。”青年听了，怔了一怔，问道：“快乐是该找的么？经验道：“是。”青年说：“我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