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形式美

汉语形式美作为中国的大学生，我们在用汉语表达的时候，不能忽视汉语所固有的可以造成形式美的要素。

在上一章介绍吐字归音技巧的时候，我们已经看到汉语的音节是一个以韵腹为核心的音素组合序列，序列之中贯穿着声调即起伏跌宕的音高线，音素组合成的音节在时间长度上即音节音长基本上是相等的，没有明显的差异。

汉语音节的这三个特点在许多民族的语言中都是没有的，这些特点给汉族人提供了创造语言形式美例如整齐美、抑扬美的充要条件。

为了让我们的语言表达增加艺术感染力，必须在创造语言形式美上多下工夫，而创造形式美的基础是认识形式美。

著名学者王力先生指出：“语言的形式之所以能是美的，因为它有整齐的美，抑扬的美，回环的美。

……声音和谐就美，不和谐就不美。

整齐、抑扬、回环，都是为了达到和谐的美。

”王力先生概括的三种汉语形式美，本书都赞同，下文将首先全面演绎这三种形式美，继而补充几种其他类型的形式美。

第一节汉语的整齐美整齐美，又称均齐美（闻一多语）。

我国南朝齐梁时代的文艺理论家刘勰在他的《文心雕龙·丽辞》中说：“造化赋形，支体必双；神明为用，事不孤立。

夫心生文辞，运裁百虑，高下相须，自然成双。

”他认为作文赋诗追求“丽辞”即“对偶”，是自然的事，符合自然的规律。

而“对偶”，即是整齐美的具体表现形式之一。

在艺术语言作品能够带给欣赏者的美感享受中，整齐美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

在诗词曲赋、曲艺作品以及其他种类的作品里，作者运用对偶或对仗的句式，配合排比、顶真等修辞手段，为表现艺术语言作品的整齐美创造了基本条件。

中国大众对具有整齐美的诗文十分熟悉，例如下面这些著名的古诗、赋或其片段：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唐〃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虹销雨霁，彩彻云衢。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

(唐〃王勃：《滕王阁序》)在现代诗歌里也不乏整齐美，例如：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

长大了，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

后来呀，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

如今啊，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

(余光中：《乡愁》)在曲艺语言造成的美感中，整齐美的地位十分重要。

例如下面的曲艺作品片段：臣说到，真正的好马，马头就是“王”，要正要方；眼睛是“丞相”，要神要亮；脊背骨是“将军”，要硬要强；肚子是“城池”，要宽要张；四条腿是“王的命令”，要快要长；两耳像劈开的竹管，又尖又刚；皮毛像太阳下的缎子，闪闪发光。

(快书中的一段韵文体表述)在对上述文字作品做有声化处理之后，所形成的语流会在欣赏者的心理上产生一种均衡的美感享受。

正常人的身体是一个高度均衡体，四肢对称，五官对称，心律齐整，呼吸匀称，行走的速率稳定，所有这些都使得欣赏者对整齐美具有一种近乎本能的需求，一种天然的亲切感。

尤其是对待声音的整齐美，欣赏者更容易产生兴奋和冲动。

特别看重均衡美的人甚至认为整齐就是美学中最重要的范畴——“美好”的基本标准。

语言作品中的整齐美只是“美”的一种重要形态，而不是全部。

同时，如果一种语言作品里只含有整齐美而不包含其他的美，或者整齐美压抑了其他形态的美，那就肯定会造成单调呆板之感。

音乐也是如此。

如果一首乐曲或者歌曲，只追求整齐划一，那就极容易造成单调之感。

这种情况恰好从反面证明了语言艺术作品与音乐作品的共性。

这里需要附带介绍一下刘勰对追求骈丽文体的态度。

刘勰认为，创作丽辞“贵在精巧”、要注意“理圆事密”。

他特别重视“奇气”(独特的气势)和“异采”(特殊的文采)。

“若气无奇类，文乏异采，碌碌丽辞，则昏睡耳目。

”本书完全赞同刘勰的观点。

为了对偶而对偶，为了整齐而整齐，这就陷入了唯美主义的怪圈。

只要回顾一下，六朝时期过分追求骈丽，而唐代兴起的以韩愈为代表的“古文运动”，正是以六朝诗文的骈丽浮靡为改革的靶子，就可以明了片面追求整齐美会产生“物极必反”的后果。

本书欣赏这样的“丽辞”：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思国之安者，必积其德义。

源不深而望流之远，根不固而求木之长，德不厚而思国之安，臣虽下愚，知其不可．而况于明哲乎?” (唐〃魏徵：《谏太宗十思疏》)原因就在于，这样的“丽辞”具有“奇气”和“异采”。

除了上述文学作品中的整齐美之外，我们还可以发现，许多应用型的文体也非常重视运用语言整齐美来增添魅力。

例如在演讲特别是议论与抒情相结合的大众演讲中，整齐的句段可以造成强烈的气势，增加说服鼓励和号召力，姑且以戴晓雪《讲真话》的演讲结尾为例：……只有讲真话，才能分清是非、辨明方向；只有讲真话，才能看到问题、增强信心；也只有讲真话，我们的祖国，我们的民族，才有希望，才能走上繁荣昌盛之路!同志，如果你也这样认为的话，那么你一定敢于面对现实，说心里话，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不捏造，不美化，不夸大，不缩小。

同志们，让我们鼓起勇气，壮大胆子，坚持讲真话，不怕得罪人，不怕穿小鞋，不怕丢乌纱帽，不怕掉脑袋……总之，为了振兴中华，什么都不怕。

演讲者在结尾收束时，连用三个“只有……才能”的排比句式，一层比一层深化；接着再用四个“不”和五个“不怕”，语言简短有力，节奏整齐明快，气势不可阻挡，给人以坚定的信念和雄辩的力量。

第二节回环美刘勰在他的《文心雕龙·声律》中，把文学作品的声律问题摆在很重要的地位上。

他说：“古之佩玉，左宫右徵，以节其步，声不失序。

音以律文，其可忘哉!”刘勰主张：文学作品在声律方面应该是“声转于吻，玲玲如振玉，辞靡于耳，累累如贯珠”。

他还强调，作文赋诗要“标情务远，比音则近。

吹律胸臆，调钟唇吻。

声得盐梅，响滑榆槿。

割弃支离，宫商难隐。

”(大意是：表情达意应该高远，音韵细致严密。

声音从心胸深处发出，发声时朗朗上口。

调整好的声韵就像话梅那么有滋味，声响就像榆钱、木槿花做的菜肴那么可口。

摒弃那些不和谐的音响，把和谐的音调展现出来。

)从刘勰的表述中可以发现，他所说的声律是个外延比较大的概念，包括音色特点、音节的响度、音节与音节的声音协调(例如押韵、平仄等)、音节组合的节奏、语流的旋律等等，而这一切都与音乐有着相同或相似之处。

下文将从回环、抑扬、旋律、节奏、音色音响等方面研讨声律美问题。

这里所说的回环是声音的环绕、回荡、共鸣、重现。

当欣赏者的感官(听觉系统)受到相同或相近的音色、音响的有规律的刺激的时候，很容易产生一种心理谐振，类似人体与荡漾的水波共振时的舒适感觉，此时便可以说欣赏者体验到了回环美；回环美与对声音所反映的内容的美感享受相互作用，使得欣赏者获得审美愉悦。

在艺术语言作品中，含有回环美的语言现象或具体形式很多，常见的是同声协韵现象和回文诗。

(一)同声协韵1．联绵字在艺术语言作品例如古代诗词曲赋或现代旧体诗词中含有相当多的联绵字(或称“联绵词”)。

联绵字是两个字联缀起来表义而不能分开解释的双音节词，它分为三类：双声字、叠韵字、非双声叠韵字，下面三组诗句中的“留连”、“窈窕”和“逶迤”分别属于这三类联绵字。

仰戴星月观云间，飞鸟晨鸣，声气可怜，留连顾怀不自存。

(《宋书〃乐志》魏文帝《燕歌行》)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诗经〃周南〃关雎》)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

(毛泽东《长征》)除此之外，近代学者如王国维把常见的叠字(或称“重言”)也归入联绵字，例如“萋萋”、“浩浩”、“历历”、“荡荡”、“莽莽”等等。

所有这些联绵字都给使用它们的文句增添了回环之美。

2．押韵押韵，又可写作压韵，指的是一种诗词曲赋的句尾音节的声音回环现象。

具体说，就是在诗词曲赋的上下句或者隔句的句尾，使用同一个韵部的字，使多个音节在声音上呼应，产生和谐的回环之美。

例如唐朝崔颢的七律《黄鹤楼》：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这首七律便隔句押韵，二、四、六、八这四句的最后一个音节(“楼”、“悠”、“洲”、“愁”)都属于“十三辙”的第九辙——侯求辙。

此外这首诗将“黄鹤”反复使用了三次，加上重叠组和“历历”和“萋萋”，使得句中增添了浓重的回环色彩。

又如毛泽东的词《忆秦娥·娄山关》：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

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这首词第一句的句尾音节就是韵脚，各句句尾的音节，除了“碎”和“海”字，全都押韵(押宽韵，通押古入声韵的“六月”部和“九屑”部)。

在快节奏的词句语流中，韵脚韵腹韵尾不断重复，恰似古战场上的紧锣密鼓。

再如唐朝刘禹锡《陋室铭》的韵脚几乎是通押“庚”韵：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可以调素琴，阅金经。

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

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

孔子曰：“何陋之有？”诗词曲赋中的押韵现象可以产生回环美，它在具有“奇气”和“异采”的整齐美的基础上，进一步在欣赏者的心理上激起美感震荡。

如果仅仅是几个音节重现产生回环效应，诗词曲赋本身没有品味，就不会给欣赏者带来较大的美感享受或者说没有什么审美价值。

由于各个韵部的韵母特点各异，由此而产生的回环之美也有不同。

例如“发花韵”声音敞亮通透；“江阳韵”声音洪亮多采，既有主要元音的响亮，又有过渡音的雕饰，更有鼻音韵尾的鼻腔和头腔的共鸣音色；“一七韵”声音时而柔细时而急切；“入声韵”声音短促，顿挫之感极强……各种不同的韵脚可能产生形形色色的回环之美，为诗人墨客的宗旨、风格各异的表达需要提供了广阔的选择空间。

(二)回文诗回文诗就是顺读倒读都能合辙押韵的诗。

由于回文诗必定让整首诗的字词全部或局部重现，可以在欣赏者的记忆里激起“刺激——反应”的心理荡漾，从而获得美感享受。

此处仅举两类回文诗：通篇回文诗和往复回文诗。

通篇回文诗如宋代李禺写的《夫妻互忆回文诗》，顺读为“夫忆妻”：枯眼望遥山隔水，往来曾见几心知。

壶空怕酌一杯酒，笔下难成和韵诗。

迷路阻人离别久，讯音无雁寄回迟。

孤灯夜守长寥寂，夫忆妻兮父忆儿。

倒读为“妻忆夫”：儿忆父兮妻忆夫，寂寥长守夜灯孤。

迟回寄雁无音讯，久别离人阻路途。

诗韵和成难下笔，酒杯一酌怕空壶。

知心几见曾来往，水隔山遥望眼枯。

这首写情的回文诗把孤灯之下夫忆妻和妻忆夫的深厚情感表达得淋漓尽致，扣人心弦。

而且这首回文诗无论顺读还是倒读，中间两联的对仗都非常工稳，十分难得。

2．往复回文诗这种回文诗综合运用了回文与顶真技巧，诵读时从头至尾再从尾至头，形成一种“九曲流觞”的往复格式。

例如由清代女诗人吴绛雪创作的四季回文诗：莺啼岸柳弄春晴夜月明香莲碧水动风凉夏日长秋江楚雁宿沙洲浅水流红炉透炭炙寒风御隆冬吴氏用“辘轳体”和回文体相结合的技巧将其处理成了四首回文诗：春莺啼岸柳弄春晴，柳弄春晴夜月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