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门口有一条小河

我家门口有一条小河，弯弯曲曲，流淌四里多路，就流过小学的后面。我天天顺着河岸边的小路去学校。

上五年级时，我是多么调皮和不懂事啊，同学们都叫我黑猴，一方面因为我调皮，一方面因为我姓侯、脸蛋儿又特别黑。

下午放学后，我就失去了伙伴，只好一个人沿着小河回家，因为我的家在村庄外面，单门独户。

夏末的一天，放了学，我又独自背着书包回家，嘴里哼着歌，手里抓了把石子，不时朝混浊的河水里扔几颗：“扑！扑！”因为下了几场雨，水漫高了不少。本来波浪拍打不到的那些岸边的野草，现在也淹在浊水中，只见一些青青的草尖，冒出黄荡荡的水面，不住摇摆着。

水面上，不时浮出一串泡泡，或是迅速掠过两道箭头似的水纹……水底，鱼儿一定不少！我心里痒了，脱下鞋子塞进书包里，挽了挽裤脚管，就下了水。

那些小鱼儿，在我前前后后翻着水花，可是我用手一抓，总是落空。我心里嘀咕着：“你跑吧！跑吧！一丁点小鱼，我才不稀罕你哩！”我仰着脸，索性不理会这些小鱼了，只顾“哗哗”地趟水玩，脚踩在柔软的沙滩上，真舒服。

猛然，我的腿被什么东西沉重地撞了一下，我脑里立刻闪出两个字：“大鱼！”果然，面前翻着一道大水花，我不顾一切地张开两手扑上去：“扑通！”巴掌按到水底，再直起腰来，手里却抓了两把沙泥，我扫兴地把沙泥甩回水里。

“咯咯咯咯……”我听到一阵响亮的笑声，转过脸去朝岸上看，一个剜猪草的女孩，正在土坡上捂着嘴笑哩！她扎着两道黑黑的长辫子，生着弯弯的黑眉毛，红粉粉的脸。我认识她，她是五二班的张秀萍。哼！看我的笑话！我可不能让她！我脑子一转，就编出个顺口溜来，对着她唱道：“西头土山上，有个小姑娘，面孔油光光，辫子长又长，穿着花衣裳，想要当新娘……”

还没唱完，她扔下手里的篮子，朝我冲过来。吓得我连忙逃跑，在水里却跑不快，正巧前边有七八个过河的石墩子，我蹦上石墩，朝河当心逃。因为涨水了，石墩面上很滑溜，我一不留神，从石墩上跌滑下来，“哧溜”一下，整个身子都摔进河水里。

河水有齐胸深，我狼狈地站在水里，忽然看到她跑到我面前的石墩上了，以为她还要来抓我，连忙朝她身上泼水，把那花衣服都泼湿了。她不恼，笑嘻嘻地向我伸出手：“快上来吧，看你衣服都湿透了！”我疑疑惑惑地走上前，把手递给她，她使劲一拉，我就爬上了石墩。

“嘻嘻，你是全校最黑的，所以我知道你的名字。”到了岸边，她指了指一棵小树：“侯超，快把湿衣服脱下来，晾在上面。这儿风大，一会就吹干了……不然，回家你妈准骂你！”

我顺从地把衣服脱下来，只剩一条裤衩。我晾好衣裳，回头却见她拎着那篮猪草，往河面上去了。

她在石墩上跳来跳去，把篮里的猪草撒在滑溜溜的石面上。我好奇地跑到她身边问道：“张秀萍，你这是做啥呢？”

她认真紧抿着的嘴角动了动，微微一笑：“石墩上太滑，人走路不小心，就会跌到河里去。撒上些草，就好了。”

我发了一会呆，心想：“自己辛辛苦苦挖来的猪草，却倒在石头上让人垫脚，思想可真好，怪不得年年都能当上三好哩！”

混浊的河水里，又有许多小鱼，翻着水花，顺着水流游过来了。我灵机一动，拿起她的篮子，朝水里一舀，捞起来，嘿！果然捞到了一条小鱼。小鱼扁扁的，有大拇指那么大，黑黑的小眼睛，身上花纹五颜六色的，在阳光下反射着鲜艳的光采。我欢喜地拎着它的小尾巴，从篮里例提起来，小鱼挣扎着扭动身子。我笑道：“你瞧呀，这条小鱼多好看呀！”“给我！”张秀萍没笑，用那黑亮的眼睛看着我，朝我伸了手。我递给她，她小心翼翼地捧着。“啊！多漂亮呀！侯超，一定是因为它淘气，离开了妈妈，......才给我们捉住了，真可怜。它现在一定想妈妈了，它妈妈也一定想它。侯超，放了它吧……”说着，还没等我同意，就弓下腰去，轻轻地把小鱼送进水里，小鱼摇摇尾巴，就游走了。

我们一起坐到树丛下，树枝上的衣服在风中哗啦啦响。我的双眼不停她望这望那，生怕哪儿闯出个同学来。我们学校里，封建思想才严重哩，男同学和女同学，界线分明。哪个愣小子敢和小姑娘一块玩，瞧吧，大伙都会去笑他，刮他脸皮的!

张秀萍抬眼望着蓝蓝的天空，双手拖着膝盖，自言自语地说，“河里面，我最不喜欢的就是黑鱼、螃蟹、老鳖，还有黄鳝！老黑鱼，专门吃小鱼，张着嘴，‘啊唔啊唔'把它们都吞了……螃蟹么，最猖狂，最贪嘴，也会欺负那些幼小的鱼啊虫啊，唏，我看到有人钓蟹，用铁丝穿上蚯蚓，螃蟹用两只大钳夹住钓饵，让人逮，真蠢，它还有嘴、还有牙齿哩……老鳖呀，能吃田螺，能吃蚬子，田螺、蚬子走路都馒呀，人家走路慢，它就吃掉人家，真坏，也怪，田螺和蚬子，那么厚的壳，老鳖也能消化了，它还能吃砂子哩……黄鳝也什么都吃，连蚂蟥都吃，有一次我看到妈妈剖黄鳝，黄鳝肚里还有一条消化一半的蚂蟥哩！蚂蟥对庄稼有好处啊！黄鳝却到处钻洞，破坏稻田……”

我十分惊诧，她怎么知道这么多的事呢？我们学校的男同学(包括我在内), 都是看不起女同学的！认为她们“见识短”！可是她今天说的这些，都是我原先不懂的事呀！

她细细向我描述一会水族里的事，才站起身，提了提悬在树枝上的衣服：“干了！”顺手拿下来，扔给我。

我穿上衣服，背起书包，扭头就走。她喊道：“慢点！”我只好站住了。她手指着对岸的一个小村庄：“侯超，我的家就住在那儿。往后，每天上学放学，咱们一路走，作伴，好不好呢？”

“这......”我搔了搔后脑勺，是呀，一个人走路确实无聊，我迟疑了一会，才答应道“好……”

“那，明早我就等你！”她拎起空篮子，轻盈地朝岸堤下一片水稻田跑去。稻田的稻子刚割去，留下一些金黄的稻茬。她踏在稻茬和泥土上，一弹一弹，不知是黑泥有弹性，还是她的双脚有弹性……她跑到田埂上，又回过头来向我招了招手，张嘴喊了句话，却被响亮的蛙鼓

声淹没了，我没听清。二

小河里的水，渐渐变清了，一眼看去，就象条碧绿色的绸带。枯黄的落叶，一片、两片，轻悠悠地飘落在水面上，象无数只小船，顺风慢慢地荡走。

我和张秀萍真有点要好了。我已经学那些女同学的样，把“张”宇略去，直呼她“秀萍”。每天早上，我就爬上岸边的土丘，朝那小庄子喊两声“秀萍”, 她就拎着书包，飞快地跑过来。有时，她预先在这儿躲着，或者是藏在土丘后面，等我走近，大喊一声冲出来吓唬我。她看过很多的书，懂得很多事，会给我讲各种各样好昕的故事。她什么话都告诉我，连自家的事也说。听她讲，她爸爸是公社中学的老师，春天时候，突然被下放回家了。原来她爸爸脾气直，得罪了某个“造反派”, 那人就把他“揪”出来，指责他在毛主席像两旁，写了一副对联：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大罪是：想从谁头上越过去？听说，她爸爸不服气，正准备去省城上仿哩！

那天放学后，我到五二班教室门口伸了伸头，她已经不在教室了。我连忙跑到河边，她正站在几丛金黄的野菊花间。我们俩就是这样，没人地方说话啦呱挺热火，一进学校就变成不相识的路人。我伯伙伴们说我跟小姑娘好，她怕小姑娘们说她跟我这“黑猴子”好。

我俩一边说笑着一边沿河岸走，一路上蟋蟀叫声不断。她忽然指着岸边的一棵桑树说：“桑葚！”我抬眼一瞅，是一棵我爬过许多次的大桑树，果然有几颗鲜红的桑葚在闪烁，是上回漏摘的。我把书包往她怀里一塞，“哧溜溜”爬上树，真好运气，不一会摘了一把。下树来，全塞给她，她摇摇手不要：“别给我，这东西太酸，我不喜欢吃！”

“傻瓜！这才甜哩！”我晃着脑袋，一颗一颗地往嘴里丢，不多会儿就全吃到了肚子里。

“我是骗你呀，我最喜欢吃桑葚了！”秀萍眯着眼笑嘻嘻地说：“但我知道你也喜欢吃。”

我脸上热辣辣的，又后悔又不好意思。

正前方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叫声：“打倒反革命分子张林！”“张林必须老实交代！”......秀萍粉红色的脸“唰”地一下变白了。我俩撒开腿，朝小村庄猛跑。还没到她家门口，就见一群人闹哄哄地把她爸爸带走了。秀萍冲上去大声问：“你们凭什么抓走我爸爸？”

一个家伙恶狠狠跑推开秀萍：“妈的！凭什么？他是现行反革命，就要专政！你是反革命子女，要不批判揭发你爹，对你也要实行专政！”

秀萍跌倒在地上，我忙去扶起她来。北屋里，秀萍的妈妈正在伤心地哭。我真不明白，秀萍的爸爸，一个那么和善的人，常常教我们要做善良、勇敢、正直的孩子，还给我们讲江姐、杨子荣、刘胡兰的故事，他怎么能是个现行反革命呢？......

“哈呀……张秀萍是小反革命喽!”

一群孩子，嘻嘻哈哈，吵吵嚷嚷，围着秀萍又拍巴掌又跳脚，秀萍轻声“嘤嘤”地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