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乡村教师生活

我的乡村教师生活

周文

一路匆忙，一晃，我的双脚已经踏上我生命中的第四个本命年台阶了。

1984年，高中毕业的我，到村里办的小学当了一名代课教师。那一年，当我怀着忐忑而又兴奋的心情站到讲台上时，万万没想到，我的教师生涯会从这里起步，一走就是三十年。三十年来，我工作了五个学校，走了一个折尺形的路，然而，始终没能走出高阳镇。农村教师，成了我一辈子都无法挣脱的身份。

回望过去，看着由浅入深的脚印，我发现自己走过的是一条乐与苦相随、充实与单调并存的轨迹。

回忆从起点开始。我刚参加工作时的村办小学，躺在农田边，质朴、宁静、温馨。一提起她，袖珍的操场，掩映在绿树丛中的土坯房，缺了角的乒乓球台，晚办公时的蛙鸣，喷香的锅巴饭，亲如一家的人际关系……一股脑儿的从记忆深处冒了出来，充满诗意的沾满了我的键盘。在这里工作，空气清新，家长淳朴，孩子们的童心晶莹剔透。学校没有“国家级课题”的牌匾，没有“再创新高”的捷报，也没有“做大做强”、“打造品牌”、“彰显特色”的宏大目标，有的只是像农民一样朴素实干，春风化雨、顺其自然，大家认认真真的上课，认认真真的批改作业，认认真真的带班。在那段真实而快乐时光里，心中带着对未来憧憬的希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听孩子们充满乡音

的朗读，看孩子们一双双清澈的眼睛，享受上课前孩子们叫出来的“老师好！”，感受他们生命的活泼健康成长。

人心中一旦充满阳光，即使工作繁重，也会用一种审美的眼光去看待。记得那时有六个班，七个老师，除了校长、主任，人人都得全天候教学，语文、数学、自然、美术、音乐，科科都要教，但从不觉得累。办公条件简陋，所有的资料靠油印，刻钢板是基本功，我曾一晚上刻出八张蜡纸，那铁笔摩擦钢板的声音，听起来简直是“如听仙乐耳暂明”。放学后，走家串户更新文化户口册，迎着夕阳出发，在黑夜的狗叫声中回校，大家享受着游走于稻田和办公室之间的那种美妙感觉。遇到下雨时的暑假集训，穿着胶鞋走上二十多里路，在泥泞不堪的日子里，虔诚的听代干事做报告，那热烈而饱满的掌声至今还依稀回响在耳边。

1989年读师范后，接着任教了两所初中和一所联村办完小。在任教初中的时候，一直做班主任。有一年，带初一，我兴冲冲的接待学生和家长，可没有想到的是，我面对的是被重点学校烟垢中学挑选后留下的学生。看到孩子们倍感失落的眼神，家长们心有不甘的抱怨，想起同样命运的自己，那一刻，激起了我强烈的自尊心和责任感，我要尽全力把他们送到理想的学校去。为了实现目标，我丝毫不敢懈怠，对工作怀着一颗敬畏之心，从早到晚都与孩子们摸爬滚打在一起，遵守着“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朴素常识，每天忙碌于教室、寝室间，行走在学生的心灵里，除了吃饭、睡觉，几乎把其他所有的时间和精

力都用在了研究教材、教参、上课、辅导学生上。在注入了浓浓情感的工作中，我且行且乐。

不过，那时做班主任最难受最痛苦的就是逼学生缴费。有一次，为了逼清学生欠款，在前往沙洋参加中考上车前，学校领导站在车门口，一手交钱一手发放准考证。有个学生家里实在没有办法全部缴清，孤苦无助的站在校门口，非常可怜的，看到这里，我帮她垫清了几十元钱。上车时，那孩子眼神里透着惶恐和受宠若惊，更充满了感激，这是一种朴素而真挚的表达，我体会到了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感恩。说实在话，现在我的大脑只要触摸到那些日子，就会勾起许多令人刻骨铭心的细节，时不时还会有孩子冷不丁的从记忆深处探出头来，像当时一样微微的笑、羞涩的笑、憨憨的笑……

黑格尔说，没有人能超出自己的时代，就像没有人能超越自己的皮肤。不知不觉，我们走进了新时代，属于那个时代的许多东西在渐渐的离我们远去。而今，乡村教师也被裹挟进到了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里，敬业爱岗已经在人们口头或书面的表达中抽象成了稀缺的境界，权力的大小和金钱的多少才是人们心目中衡量一个人的价值标准，利益成了驱动人们兢兢业业工作的重要刚需。在这样的背景下，看看每月打到卡上的那份工钱，作为一种谋生手段的乡村老师，幸福感骤然下降。尽管仍被比作“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不过，那只是一幅挂在枯枝上的优美油画。再看看老家那些在外面打工而在城里购了房、买了车的乡亲们，以前的自豪感荡然无存，曾经骄傲的职业，也在无可奈何中沦为了“鸡肋”。

与别人格格不入的收入引发了坏情绪的多米诺骨牌：职称晋升的折腾，每况愈下的健康状态，上有老下有小的压力，周围那些开辟了“第二战场”的同行们滋润的日子，失落的心情里更增添了沮丧。

我不得不开始反思，后悔以前只顾埋头拉车，没注意抬头看路，总局限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辛勤劳动，除了讲台，身无长物。想挣扎，已没有了年龄的优势，也没有了身体的本钱，更没有任何的有利资源……此时，只好无奈的一声叹息：我的人生好失败！

现实冷却了我的热情，而风干我的梦想，甚至感到恐惧的是发生了很大变化的教育对象。现在，“读书无用论”在农村重新抬头，那些在电视电脑手机中浸泡的小皇帝、小公主们，身上好像裹了一层厚厚的壳，无论什么样的思想教育总是难以渗透到他们的心灵深处，辛苦的劳动常常得不得应有的尊重。面对“管不了”、“管不得”的学生，找不到职业尊严感的我，只能痛苦的睁只眼闭只眼，有时甚至到越过了保证基本的教育教学秩序的底线。

还有让你烦不胜烦的是，形式主义的不断上演。朝三暮四的的所谓改革，粉墨登场；匠气十足的X步教学法、X教学模式，花样翻新。令人哭笑不得的是，每次都拉开架势，轰轰烈烈，成果显著。但一场作秀过后，这些改革，这些模式就像一件美丽的衣服被顺手脱掉，教师和学生还原成原生态，一切仍继续在既有的轨道上运行，可怜的老师就像一个钟摆一样，被人攥着从一个方向甩向另一个方向。如果说，矛和盾的相悖，只是让小贩赚不到银两，而教育理论和教育实践的相悖，一次又一次掏走了大家的快乐。

后悔改教历史。因为教了历史，沾了一点人文知识的皮毛，养成了臭毛病，什么事都想用文化的视角去考量一番，徒增烦恼。而一百多年来启蒙思想家们追求的“自由”“平等”思想，也一点一点切开我的皮肤，顽固的在脑子里扎下根来。过去，对上级管理部门是言听计从、从不怀疑，而现在，对于那些强加于我的理论、模式，哪怕包装的再华丽、再时尚，只要脱离了我教学的真实情景，我就要怀疑，就有权利拒绝陷入虚假的应付中。我不想再戴着镣铐跳舞……好了，还是就此打住吧，再说，就情绪化了。

回想三十年的乡村教师生涯，乐与苦相随，如花似锦的时候其实并不多，而经常伴随着的是曲折、困苦、痛楚。不过，细想一想，快乐与痛苦，其实就是人的一种感觉，关键是心态。增广贤文说，人到中年万事休。如果把人的一生分作四季，步入中年也就算到秋天了，这个时候，起点渐渐模糊，终点渐渐逼近。中年了，应该闲庭信步，平静豁达，沉稳理性。没必要想的过多，因为想多了，工资不加，想少了，工资不减。

看来，以后在看看NBA、欣赏世界杯寻找眼前快乐的同时，还要看一点关于“禅”方面的书，力争做一个淡定的人，聊度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