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开放以来哥伦布、麦哲伦研究述评

海洋史研究（第十三辑）

2019年4月 第387 ~400页

改革开放以来哥伦布、麦哲伦研究述评

张箭

**作者张箭系四川大学历史系教授。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15~19世纪的全球农业文明大交流”（编号13AZD004）, 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研究专项四川大学学科前沿与学术创新项目（批准号: skqy201215, skzd201407）阶段性成果。

15-17世纪的大航海大发现是中世纪晚期近代初期全世界范围内最重 大的历史事件，对其主要人物的评价研究是大航海大发现研究的一个重点和 热点。本文述评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史学界对这些历史人物的评价研究，并谈 点个人的想法和思考。

-对哥伦布的评价问题

哥伦布无疑是大航海大发现时代最重要的历史人物。20世纪70年代后 半期至80年代前半期，中国史学界就哥伦布的评价问题展开了热烈讨论, 形成了全盘否定和高度评价、低度批评两种截然相反的观点。分歧之严重， 争论之激烈，影响之广泛在中国史学界是空前的，在世界上也是罕见的，至 今尚未完全平息。

1977年伊始，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研究员严中平首先在《历史 研究》发表《殖民主义海盗哥伦布》。①该文的标题就表明，严先生对哥伦 布是全盘否定的。严文对哥伦布的四次远航探险、一生特别是在美洲的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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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所为做了较详细的叙述，全文长达1.8万字。文中写道：“提起殖民主义，人人切齿痛恨”，“哥伦布在美洲的所作所为，就是这种种卑鄙行径的一幅典型写照”，“美洲印第安人的累累骸骨永远控诉着殖民主义的滔天罪恶”。严先生论文的意义和价值在于：（1）首次在中国详细论述了哥伦布的生平行径，所作所为。（2）首次旗帜鲜明地批判、否定和指控了哥伦布的殖民罪行，从而引发了中国史学界一场空前的大讨论。（3）把中国史学界此前的介绍提高到新的研究层面。

1979年，东北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朱寰在《世界历史》上发文与严中平商榷。①朱文引用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的论述，“卑劣的贪欲是文明时代从它存在的第一日起直至今日的动力”，批评严文用以否定哥伦布的动机论（意即远航的动机是获取黄金也不怎么坏）。朱文批评严文嘲笑哥伦布错把美洲当成（泛）印度，因为地圆说当时是先进的思想。针对严先生一贯不承认有地理大发现的思想（所谓“发现”是欧洲人的观点，印第安人不需要谁来发现美洲，中国人北欧人以前也航渡过美洲），朱文指出，即使历史上确有其事的话（指旧大陆人航渡美洲），它们也不能与哥伦布的发现同日而语。那些人到达美洲是偶然的，它们对人类社会历史的发展没有什么影响。而哥伦布的发现是历史的必然。它对人类社会历史的发展关系巨大，影响深远：诸如世界市场的形成，殖民制度的开始，商业革命、价格革命，打击了天主教的寰宇观，初步证明了地圆说。朱文进一步认为，哥伦布作为一个航海家的贡献容易被人们承认，但说他作为殖民者也还是一种新贡献，东方人就难以接受了。因为殖民者通过暴力大大促进了从封建生产方式到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转变过程，缩短了过渡的时间。西欧在美洲采取了直接奴隶制的形式进行统治和剥削，但它也有好的和坏的两个方面。朱文以《马克思致安年柯夫》的信中对奴隶制的评价佐证其观点，认为美洲殖民制度不应被全盘否定，殖民制度的产生是当时历史的必然。朱文指出，印第安人只是在西欧殖民者到来之后才走出原始的野蛮状态，进入文明时代，而“文明时代的基础是一个阶级对另一个阶级的剥削”（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语）。朱文的最后结论是：“历史证明，对西欧资产阶级的新的解放，同时就是对亚、非、美三洲广大劳动人民的新的压迫，这一点并不损害哥伦布作为一个资产阶级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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驱者的历史地位。”

朱先生首次在中国史坛高度评价和充分肯定了哥伦布，而且是努力以马列主义的立场、观点、方法作指导的，因而在学术上意义重大。朱文虽也指责哥伦布“疯狂屠杀无辜的印第安人”，“肆无忌惮地剥削、奴役和杀戮那里的印第安人”，但都是一笔带过。而且还论述殖民者也有新贡献，印第安人因此才进入文明时代，直接奴隶制有好坏两方面，暴力是阶级社会历史发展的杠杆。所以，可以说朱先生对哥伦布的评价是持一种功劳很大罪过很小的崭新观点。

严中平先生紧接着撰文回应①，其考辨说，朱文所说马克思对直接奴隶制的分析是对马克思的误解。马克思在《哲学的贫困》中也说过类似的话，那是概括蒲鲁东的观点。马克思嘲笑了蒲鲁东那种说奴隶制有好的坏的两个方面，以及企图保存好的方面消除坏的方面的愚蠢观点。因为事物互相矛盾着的两个侧面是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而且还有主次之分。朱文的精神是哥伦布以功为主，以罪为次，殖民者给印第安人带来了文明。那样朱先生便站到了替殖民主义辩护的立场上去了。严文揭示道，“估计功罪根本上就是表达阶级感情、民族感情的事。不能以感情去代替历史科学，但不能不以感情去评价历史功罪”。严文继续展开，对人民而言，遭受自己社会内部的阶级压迫和遭受外来的民族压迫完全是两码事。恩格斯在《反杜林论》中说过，在一个阶级内部，“当一种生产方式处在自身发展的上升阶段的时候，甚至在和这种生产方式相适应的分配方式里吃了亏的那些人也会热烈欢迎这种生产方式”。

严文并列举了在奴隶制、封建制、资本主义制的初期，战俘能活命，奴隶农奴上升的事实。而本来是公社自由民的美洲印第安人和非洲黑人沦为西方殖民者的农奴和奴隶，那不是人身地位的上升而是沉沦。他们当然不欢迎这种生产方式。严文还以海地为例，论证殖民者给海地带来的“文明”是种族灭绝。严文最后站在印第安人的立场对哥伦布的“发现”做了简单总结。哥伦布的发现对欧洲资本主义的发展起了划时代的作用，有其进步性、必要性和必然性。但对我们印第安人来说，种族灭绝不等于剥削。我们没有义务要用千百万人的骸骨去促进欧洲资本主义的发展。我们不知道哥伦布对我们有什么“功劳”，只知道他对我们犯下了滔天罪行。我们评价哥伦布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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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全盘否定，坚决骂倒。

严先生的新论文把问题的讨论从一般的历史研究提高到理论探索的水平，辩证地提出了互相矛盾着的两个侧面不可分割，有主有次的问题，揭示了估计功罪是表达阶级感情或民族感情的问题，尖锐地指出了民族压迫不同于阶级压迫，种族灭绝不同于一般地受压迫遭剥削。这些都很有见地、令人深思、给人启迪。但他只站在印第安人的立场未免褊狭。

朱寰先生两年后又撰文与严中平再商榷①，朱文诘问，严文认为只要杀过一次人就可以定为杀人犯，只要进行过殖民活动就是殖民海盗，用不着全面地历史地去分析。那么，曹操岳飞都镇压过农民起义，拿破仑也杀过很多人，是不是他们都该被彻底骂倒呢？哥伦布的殖民罪恶总不能越出他四次在美洲活动累计五六年的时间，不能把几百年来帝国主义的殖民罪恶（指种族灭绝等）都强加在哥伦布身上。严先生说欧洲资本主义发展不发展与印第安人无关，这是脱离时代脱离实际的幻想。即使亚、非、美人民梦想与欧洲资本主义无关，也无法摆脱被侵略的历史命运。因此它们变成了欧洲各国的殖民地和半殖民地。而没有欧洲的资本主义就没有今天的马列主义和社会主义。朱文辩驳道，马克思在《哲学的贫困》第二章第二节中主要是批判蒲鲁东经济学研究的形而上学方法。但马克思并未说蒲鲁东对直接奴隶制（正面）影响现代工业和美国（洲）资本主义发展的分析是错误的。而恩格斯在1885年德文版上加的注脚中说，蒲鲁东对宜接奴隶制的观点，“这对1847年来说是完全正确的”。

朱文还根据俄文的原始文献，对哥伦布四次美洲之行所干的强盗行径和所杀的人做了叙述和统计，又根据英文的研究文献否定了哥伦布海盗出身的说法。这些充分展示了他的史学功力和外语造诣。文中对杀人犯问题和殖民罪恶问题的反驳也比较有力。不过，朱文回避了严文提出的估计功罪是表达感情，民族压迫不同于阶级压迫，种族灭绝不同于一般的压迫剥削等同题。此外，朱先生还撰有《哥伦布及其时代》②、《哥伦布与大西洋航路的发现》③等论文，从不同角度不同层面对哥伦布进行研究分析评价。

①朱寰：《再论哥伦布的评价问题》，《东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1年第2

期。

②载《世界史论集》，东北师大社会科学丛韦第5辑，东北师大学报哲社版编辑部，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