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诗词鉴赏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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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谈李清照词与酒的关系

中国古代女性作家中与酒关系最密切者,无疑数李清照。其仅存于世的45首词中(据王仲闻《李清照集校注》,存疑词不计),直接或间接涉及酒的竟有24首之多,约占她全部存世词作的53%。其中,直接出现“酒”字15次,而在这15次有“酒”的词作中,作者竟“醉”了9次,喝醉频率为60%。另外,还出现“琥珀”、“绿蚁”、“玉酎”、“扶头”等酒的代称或别名和“尊”、“杯”、“盘”、“盏”等酒器的名称。显然酒已经无处不在地浸透了词人的身体和灵魂。在那样一个礼教森严的时代,身为一名女性,其人其词与酒之关系密切如此,不得不令人惊叹、引人思考。

酒的主要成分是乙醇,少量的乙醇能减弱对大脑皮层的抑制过程,使饮者处于兴奋状态,即醉。这时,对大脑皮质的人为的抑制被解除,饮者的真实情感便自由无岸地流露出来。①正如尼采所说:“为了艺术得以存在,为了任何一种审美行为或审美直观得以存在,一种心理前提不可或缺:醉。醉须首先提高整个机体的敏感性,在此之前不会有艺术”。②这说明了艺术(文学)与酒有着异常亲密的关系。在酒的作用下,人进入幻梦般的沉醉状态,人的精神冲破了现实世界的樊篱,人的个性得到自然率真的显现,人充分享受着自由生命所带来的欢乐与美感,而这些都是艺术创作的准备与力量,同时也是艺术要表达的内容与精神。自古以来,酒与文人特别是男性文人就有着不解之缘,酒是他们生命不可或缺的部分。在酒的鼓荡下,他们吟出了数不胜数的绝唱。“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短歌行》)是曹操的怅惘;“忽与一觞酒,日夕欢相持”(《饮酒》)是陶渊明的恬淡;“天子呼来不上船”(杜甫《饮中八仙歌》)是李白的狂傲;“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水调歌头》)是苏轼的超脱。怅惘、恬淡也好,狂傲、超脱也罢,无不体现出艺术、生命冲破现实羁绊而焕发出的一种自由精神。而身为女性的李清照,饮酒醉酒可谓“巾帼不让须眉”。她敢饮敢醉,酒所独有的激发人情绪、潜能和胆气的作用使李清照具有冲破礼教樊篱的非凡创造力,这种创造力背后正体现出了艺术(文学)的自由精神和词人李清照女性意识的觉醒。

一、冲破礼教的束缚:敢饮敢醉

在封建社会,礼是维护封建统治和规范人们言行的准则,并且被强调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的苛刻程度,人的自由生命被僵化、窒息。而且,女性受礼教的压抑更为残酷,她们在“柔顺”的“美德”规范下敛气息声,惟命是从,失去了人的主体地位,完全被异化成没有思想的物品。这时酒正好提供给人们暂时摆脱礼教束缚的外部条件。但是,在封建社会,受压抑最严重的女性,借酒解脱的行为是很难做到的。语不高声、笑不露齿、行不回头是礼教对女性的言行规范,古籍中虽未找到禁止女性饮酒的记载,但女性开怀畅饮、酩酊醉态岂是礼教所能容许?实在是大逆不道的。③然而李清照却敢饮敢醉:尝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如梦令》)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如梦令》)

金尊倒,拚了尽烛,不管黄昏。(《庆清朝慢》)

夜来沉醉卸妆迟,梅萼插残枝。(《诉衷情》)

可见,李清照饮酒绝非小饮,一定得喝个尽兴、图个痛快,不然怎么会“误入藕花深处”,“浓睡不消残酒”。酒中这份自在、爽快、敏感、多情洋溢了作者对自由生命的热爱。难怪作者曾“自谓葛天氏之民”(《金石序》后序)。而“金尊倒”中,一个“倒”字更是把女子那份豪爽、洒脱表现得淋漓尽致,“拚了尽烛,不管黄昏”则表明她任情任性的个性特点。这里醉倒的是一位奔放、豪爽的奇女子。“夜来沉醉卸妆迟,梅萼插残枝”如此轻灵的笔墨,烘托出少妇醉酒、玉体横陈的娇态,以鬓发上的残梅巧妙烘托和隐代,不涉玉体肌肤,语极典雅、凝重,不仅给人以丰富的想象,同时又能让人体会到她的悲闷难抑(所以饮酒),她的爽快、纵情(所以大醉),不卸妆就横陈,似乎即便失态也在所不顾。所以王灼要贬抑李清照,说她“闾巷荒淫之语,肆意落笔。自古缙绅之家能文妇女,未见如此无顾藉也”(《碧鸡漫志》卷二)。今天看来,王灼贬责李清照的话正是她的优点,正是这样敢于“肆意落笔”,“无顾藉”才使李清照及她的词作焕发出异乎寻常的魅力。她独立豪爽、洒脱,富有叛道精神的独特个性,显示了生命突破礼教樊篱后所散发出的健康、自由、鲜活的美的色彩。在礼教森严的封建社会,对于诗人而言,酒是一种具有哲学意味的东西,是一种自我精神解放的象征,也是一种创作的契机。于是有“一醉真能出百篇”(杨万里《留萧伯和仲和小饮》),“醉乡广大人间小”(秦观《添春色》)。李清照也说“险韵诗成,扶头酒醒,别是闲滋味”(《念奴娇》)。与其说是李清照词中的酒,不如说是李清照生命中的酒:“莫许杯深琥珀浓,未成沉醉意先融,疏钟已应晚来风”(《浣溪沙》)“共赏金尊沉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渔家傲》)。酒在李清照的杯中,可以是“琥珀”,也可以是“绿蚁”,它有如水滴石穿般坚韧不息地渗透到词人的血液中,回肠荡气,多姿多彩。仔细品味,在李清照的词中,酒是情的表现,情是酒的内质。酒之多正是情之浓的反映,酒之醉正是情之极的坦露: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醉花阴)

“薄雾”、“浓云”、“瑞脑”、“金兽”等“都是仅由写入诗内的词语创造出来的‘诗的因素’。诗中所言以及所未言都赋予事件与地点以自己的特征。诗中的每一件事都有双重性格:即是全然可信的虚的事件的一个细节,又是情感方面的一个因素。在整个诗歌中,没有不具情感价值的东西,也没有无助于形成明确而熟见的人类情境之幻象的东西。”④“东篱”、“黄昏”、“西风”、“黄花”等整首词的每一个词语都笼罩在一个驱散不开的“愁”字里,结果逼出一句“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单是一个“瘦”字便把不得不在孤独寂寞中渐渐憔悴的女子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同时,折射出礼教对女性的禁锢与压抑。而《凤凰台上忆吹箫》一句“生怕闲愁暗恨,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诗人有一肚子话、一肚子焦虑想说又说不出。人的生死、国的兴亡、道的真伪、政的治乱,岂再是情人的脉脉秋波和柔情细语所能表达?她知道自己的心病不在病酒,不是悲秋,而是世事、命运的折磨与打击。

靖康之变,是李清照生活质变的开端,也是她创作的分水岭。即使在此之前,生活比较安定美满时期,她也有独处之愁,离别之苦,以及才情横溢而不能用的失意之感。此后,种种灾祸接踵而来。先是十屋收藏毁于战火,继而丈夫染病身亡,同时自己流离失所而且疾病缠身,后又受人诬告通敌,还遭夜盗丧失珍藏,以及再嫁不合而又离异。“人生本是支离破碎的”⑤失意、别离、相思、战乱、被诬、丧偶、疾病、离异、孤独、流亡等,人间种种的苦难她都尝遍了。重重灾难袭来,李清照一个弱女子,孤身无援,只有借酒之力自慰、自勉、自立。毕竟这是一位坚强、豪爽的女子,她毅然将自己的身世、情思渗入酒中,浸透词里的每一个字眼:“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沉水卧时烧,香消酒未消”(《菩萨蛮》);“随意杯盘虽草草,美酒梅酸,恰称人怀抱。醉莫插花花莫笑,可怜春似人将老(《蝶恋花》)”。一句“香消酒未消”暗示出作者喝下了多少酒,醉的多么沉。诗人想趁酒醉忘却故乡,其实正是忘不了故乡,才寄情于酒,才要忘却,而酒后乡愁更浓。正如白居易《仇家酒》所说:“醉时心胜醒时心”;而“随意杯盘虽草草”表面看是因惜春叹老而饮,实际上字字散发着思恋故土的酒气。这种情思,明是个人的、家庭的,显然又不限于一己一家,其中跳动着时代的脉搏,体现着人民的心声。这沉痛的故园黍离之悲借助酒力真切鲜明的宣泄出来。于是王灼不得不又称赞李清照,说她“才力华瞻,逼近前辈,在士大夫之中已不多得,若本朝妇人,当推词采第一”(《碧鸡漫志》卷二)。明人杨慎也称其:“宋人中填词,李易安亦称冠绝。使在衣冠,当与秦七、黄九争雄,不独雄于闺阁也”(《诗品》卷二)。李清照词之所以能在词坛产生这么大的震动离了酒是不敢想象的。

显然,李清照后期词中酒的内容再也没有了前期“争渡,争渡,惊起一滩欧鹭”(《如梦令》)、“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如梦令》)的轻松与闲愁,有的只是“随意杯盘虽草草”(《蝶恋花》)、“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菩萨蛮》)的无奈与沉痛。在李清照词中,前期酒的色彩由于轻松闲愁而显得明亮轻盈;后期酒的色彩由于无奈沉痛而显得灰冷凝重。总之,李清照青春饮酒,老死不能割舍。词人在或浓或淡的酒意中品尝着人生的况味,是追求一种感觉、一种境界,是在自己营造的酒境中酝酿一种深邃的词境、一种生命的境界。

二、酒对文学的作用:自由精神

尼采说醉“是高度的强力感……时空感变了,可以鸟瞰无限的远方,就像可以感知一样;视野开阔,超过更大数量的空间和时间;器官敏感化了,以致可以感知极微小和瞬间即逝的现象;预卜,领会哪怕最微小的帮助和一切暗示,‘睿智性’的感性”。⑥醉,这酒的力量能冲破生命的一切羁绊,从而催生出一股艺术(文学)创作的自由精神。李清照“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永遇乐》),“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南歌子》),正有李太白“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将进酒》)的气势与力量:“可以鸟瞰无限的远方,就像可以感知一样;视野开阔,超过更大数量的空间和时间”。而“花自飘零水自流”(《一剪梅》),“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如梦令》),也似李太白“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下独酌》)的细腻与敏感:“以致可以感知极微小和瞬间即逝的现象;预卜,领会哪怕最微小的帮助和一切暗示”。在词人的创作中,既有“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永遇乐》),“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南歌子》)的气势与力量;又有“花自飘零水自流”(《一剪梅》),“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如梦令》)的细腻与敏感。正如刘勰说的“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文心雕龙・神思》),这是一种创作的自由状态。

在醉的状态下,人的主体精神在无比自由激越的情绪鼓荡下,冲破现实的种种樊篱,从而使创作主体走进自己的心灵世界,走向自由创作: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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