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张爱玲到张诒和的“招魂幡”
- 1、下载文档前请自行甄别文档内容的完整性,平台不提供额外的编辑、内容补充、找答案等附加服务。
- 2、"仅部分预览"的文档,不可在线预览部分如存在完整性等问题,可反馈申请退款(可完整预览的文档不适用该条件!)。
- 3、如文档侵犯您的权益,请联系客服反馈,我们会尽快为您处理(人工客服工作时间:9:00-18:30)。
从张爱玲到张贻和的“招魂幡”
张爱玲还有一个外号,叫什么“最后的贵族”吧。
朱大可在《殖民地鲁迅和仇恨政治学的崛起》中说:“在鲁迅谢世之后,小女人张爱玲从租界的法国梧桐下现身了,这个其貌不扬的女作家,具有殖民地都市女人的全部特点:自私、贪婪、爱美和爱自己都到了骨头深处。”
我的偏见是,苦大仇深的人是不会、不配也不该欣赏张爱玲的。比如我,从小营养不良,受的是“山药蛋”和“荷花淀”的文学启蒙,对任何新老雅俗的“小资文学”我都先天性感冒,真是太没出息了。
曾几何时,“贵族”一词在中国(当然指“大陆”)并不是个褒义词,我只记得什么“没落的贵族”,“腐朽的贵族”。仔细一想,嘿,“贵族”在今天也还不敢堂皇。比如我曾在珠三角的一家私立学校混过,该校俗称“贵族学校”,因为起码学费是全国最贵的,每个接送日校内外空地上便是自发性的名车大赛,但在公共场合,对学校的“贵族”气焰,连老板自己都说要打压。
“贵族”的对立面是“民”——平民,贫民,贱民,蚁民,良民,义民,乱民,暴民……直至“民”被盖上了“人民”这枚红红火火的公章,“贵族”便只留下了贬义,简直成为耻辱。
中国人普遍患有贵族贫血症。我们这些“沉默的大多数”,基本上是工农的子弟,有自发的“仇富”、“仇贵”情结。加上经过了“革命”的血与火的洗礼,我们更曾大无畏地站在“贵族”阶级的对立面。阶级斗争是残酷的事实。前不久我们就翻开过一本“扶梨黑手翻持笏,食肉朱唇却吃齑”,“天街踏尽公卿骨,甲第朱门无一半”的“变天帐”,这是真正“激情燃烧的岁月”。毛主席有一个乾坤颠倒的论断——“高贵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再加上革命过程中所谓“左”的困扰,“贵族”们曾经的“末日”就不必说了。
然而,“贵族”——物质上的优先者,时代理想的精英,孟子直言不讳的“劳心者”和“食人者”,曾经的政治概念里的“剥削阶级”,社会金字塔尖顶的那“一小撮”——是一只不死鸟,不管你如何千方百计地劈掉它的头,这头还是得冒出来。
世易时移。当邓小平“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口号成为时代强音(或“主旋律”)之后,中国“贵族”的“复辟”是事所必至的。你看一眼影视屏幕就够了,原来打满补丁的工农兵形象早已销声匿迹了,当家作主的大红大紫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老爷、少爷、先生、小姐……
在文学领地,我们率先发掘了张爱玲这具裹着金缕玉衣的世纪艳尸,并借尸还魂。在欣喜若狂的遗老遗少们的精心拂拭之下,粉面朝天,凸着颧骨的张爱玲披一袭旗袍,姹紫嫣红,飘然降临,出尽了风骚。
夏志清是个早已“乘桴浮于海”的海外高等华人,他不认识阿Q、孔乙己和祥林嫂,无法理解鲁迅式的苦大仇深,独封张爱玲为中国文学的“最……最……最……”,对这种吹捧,其实没什么好肉麻的。
王蒙发明过一个词——“附庸流氓”,说的是当代正人君子的自甘堕落。而我看得更多的是诸多原来的“苦孩子”的附庸“贵族”,大家弃破草房纷纷走进“大宅门”。人往高处走嘛,这应该是一种觉悟,起码比我有出息。
可以说柯灵同志是老夫聊发少年狂,一篇《遥寄张爱玲》终于呼唤出了无数的“张迷”。像苏童、叶兆言这些原来根正苗红的民间作家在张爱玲千年蛇妖似的旗袍曲线的蛊惑下,也开始“大红灯笼高高挂”,无中生有地做起“妻妾成群”的老梦来。苏童说他甚至怕读张爱玲,因为一读就“中了魔”。据说苏童原名“童忠贵”,这倒更像一个老字号钱庄老板少爷的名字。
吃山药蛋长大的贾平娃(凹)则哀呜自己完全被张爱玲这只“会说是非的女狐子”给套
住了,“中她的毒已深。明明知道她只乱我心,但偏要读”,“嗨,与张爱玲同活在一个世上,也是幸运,有她的书读,这就够了”,于是缩进“废都”去做蒲松龄式的可怜男人的色情迷梦(穷书生总能拣到夜半狐仙)。
不“媚贵”的作家还有吗?也许有宗教迷狂的张承志和有暴虐妄想的莫言他们还在坚守他们所谓的“平民立场”吧。
张爱玲的招魂幡招招摇摇到了2004年春天,又传到了一个叫张诒和的女士手里,尽管她远非张爱玲这样的“大师”级人物,但她的一本回忆录《往事并不如烟》正在书市热销,一时洛阳纸贵,并广为民间传说,成了热门话题。香港凤凰台“镪镪三人行”节目曾接连两三期大侃这一本书,油嘴窦文涛和台湾靓妹搭档的悲天悯人,大惊小怪自不必说,连大陆知名的“文学评论家”许子东先生也为之高谈阔论,并唏嘘不已。
张诒和是大陆当年“第一右派”章伯钧先生的女儿,今年62岁,算遗老,又算遗少。她悲哀地说:“我这辈子,经历了天堂、地狱、人间三部曲,充其量不过是一场孤单的人生,没有什么意义和价值。”“书是献给父母的。他们在天国远远望着我,目光怜悯又慈祥。”她好象很绝望,但依然拿起了笔,目的是“为自己寻找继续生存的理由和力量,拯救我即将枯萎的心”。她也许是无意识地接过了这面招魂幡。
如果说我们在张爱玲的作品中寻到的是老上海贵族世家曾经的风流余韵(哪怕污秽不堪),让我们凭吊、追慕不已,张诒和画的则是未能“浮于海(如张爱玲自己)”的“贵族”遗老们在“人民中国”成为专政对象后的炼狱图,是所谓的“贵族”精神在无产阶级专政海洋里的沉浮、挣扎和无声的呐喊……
《往事并不如烟》的文字功夫了得,远在一般的成名作家之上。但拿她与张爱玲的纯文学作品相较,它能如此广有人缘,甚至让人“惊心动魄”,却并不是因为它的文学性,而是书中所折射出来的不屈不挠的“民意”——为可爱的“贵族”的没落鸣不平,而他们的遭遇的确是不人道的。
我只消举两个例子——
一群过气的“女士”去给康有为的女儿康同璧祝寿。女人们挟着包,慌慌张张地进了屋,关紧大门,纷纷脱掉原来穿的列宁装、毛式衣服和解放鞋,清一色地换上当年的旗袍、高根鞋,涂脂抹粉,戴上耳环、项链,摇身一变,一个个俨然贵夫人状,然后压低声音,开起了她们的秘密paty ,与外面的天地恍若隔世。此情此景,有如鬼魅。
张伯驹风度翩翩,是“民国四公子”之一,爱收藏文物,但更爱人民领袖,爱国家,拥护新政府,与毛主席私交甚好,曾把价值连城的陆机、李白等人的墨宝无偿捐献给国家,但他依然被划为右派。死前住院,需特殊护理,但由于级别不够,进不了高干房,被丢在八人病室,迁延至死。许多读者正是读到这样的地方而“心灵震撼”,“扼腕痛恨”。可不,如此“贵族”竟然与下层民众同生共死,岂非奇耻大辱哉!
张诒和的理想是“不论贵贱和成败,人既不应当变为圣像,也不应当遭受藐视”,这本来何等人道而公平,可是贱民不贱,贵族不贵又更让我们的多少同胞于心不忍。
张爱玲是我们大家抬出来的,张诒和偶尔露峥嵘,我们便蜂拥而上,把她举起来。从张爱玲到张诒和,从《金锁记》到《往事并不如烟》,“贵族”的阴影挥之不去,招魂的幡子隐隐绰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