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话“轴”和河南话“信球”的渊源臆说(文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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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话“轴”和河南话“信球”的渊源臆说(文/王路)

来北京后,我才知道这么个词:轴。意思是倔,认死理,驴脾气。查查辞典,“轴”字并没有相近的义项。其实,“轴”的原字,应该是“纣”,商纣王的“纣”。

纣,就是马緧。(《说文》。)马緧,是马车屁股后边的那根皮带。凡是车,都有纣。车纣在不同的地方叫法不一样,古代以函谷关、潼关为界,往东,周、洛、韩、汝、颍,也就是河南一带,叫鞧,或者叫曲绹、曲纶。函谷关往西,也就是陕西一带,叫纣。(扬雄《方言》。)

緧,鞧,是一个意思,写法却不一样。鞧也可以当动词用。当动词的时候,辞典里的例句是:大辕马鞧着屁股往后退。《周禮·冬官考工記》说,牛车在下坡的时候,得緧着牛的屁股。这里的緧,就有较劲、对着干的味道。北京话里“轴”字的意思,大概是从这儿来的。但“緧”和“鞧”并不读“轴”,而是读“球”。

云南有个古宗族,会在鞧上缀上金银宝石。(清朝余庆远《维西见闻纪》。)但在汉地就没那么讲究,乐府诗《陌上桑》里,罗敷的丈夫身居高位,也仅仅是“青丝系马尾,黄金络马头”,没见马緧上挂着宝石什么的。

马屁股上套的是皮带,但驴屁股上常常套的不是皮带,而是一根棍子。清朝王筠《说文释例》里解释说,是因为驴的屁股比马窄,所以要加根棍子让它变长些。这样,马用的就叫緧,驴用的叫纣,也叫“纣棍”。清朝梁同书《直语补证》里也说:“驴后络以横木,俗名纣棍。”

河南坠子《小黑驴》唱词有:“五花笼头垂缨子儿,紫檀木旋了一个驴纣棍儿。”纣棍的两头,用绳子拴着鞍子,防止鞍子前后滑动。《高岗传》里有个民谣:“三个缸缸两个空,一个不空放根驴纣棍。”

在西北,“纣棍”常常被说成“臭棍”,大概因为纣棍在驴屁股下边,“纣”和“臭”又读音接近,就演化成了“臭棍”。西北有谚语讽刺把过错赖到别人头上的人:“驴不行了怨臭棍,人不行了怨女人。”

“纣棍”也叫“驴扭棍”。《金瓶梅》第58回,潘金莲拿鞭子抽秋菊,潘姥姥过来夺鞭子,说:“为驴扭棍不打紧,倒没的伤了紫荆树。”这里的“驴扭棍”,就是说秋菊。可见在明朝的时候,“驴扭棍”已经用在市井之间作骂人的话了。不过,早在唐末五代,就有用“驴纣”来形容人的说法。

《大慧普觉禅师语录》、《古尊宿语录》里都提到过这则故事:赵州禅师和侍者文远斗劣。所谓斗劣,就是比谁能把自己说得下贱。谁不如对方说得下贱,就输给对方一个糊饼。赵州说,我是一头驴。文远说,我是驴胄。赵州又说,我是驴粪。文远说,我是驴粪里的虫。赵州就问,你在驴粪里边干啥呢?文远说,我在里边过夏天。赵州说,糊饼拿过来吧。

这里的“驴胄”,就是“驴纣”。《五灯会元》里也讲到了这个故事,但《五灯会元》成书于南宋,第二次刻书时已经是元代。恐怕是编书的僧人普济或者是刻书人吃不准“驴胄”的意思,或是没看清,就把“驴胄”当成了“驴胃”。要是驴胃,意思就不通了。你说你是驴,我说我是驴屁股下的纣棍,才显得我比你劣。说驴胃,就体现不出来。

大概是因为读书人很少亲自赶驴驾马,而赶驴驾马的人,只知道驴屁股下的那根棍子读作“驴纣”,却不知道该怎么写。到南宋的时候,只是按照这个读音来乱写,就有写成“驴轴”的。南宋张杲的

《医说》中,就写成了驴轴。也不能怪他,毕竟,人家不是正经读书人,只是个郎中。《医说》中说,驴轴可以用来治疟疾。将驴轴上的灰垢,用水洗了,取其汁,和面成弹丸状,做成烧饼两枚,发疟疾前吃一枚,疟疾后再吃一枚,就好了。但疗效恐怕不可靠,因为这条是张杲从洪迈的《夷坚志》中引的。《夷坚志》是本笔记小说,流传到今天,缺了一部分,张杲引的这条,恰恰在亡佚的那部分里边。所以,不知《夷坚志》里写的到底是“驴纣”还是“驴轴”。

说到驴轴,还有个有意思的词,车轴汉子。车轴汉子,是形容汉子壮实。最早是骂人的,后来,大家搞不清楚原意,就变成中性的了。

唐朝时候,关中人把关东人戏称为“车轴汉子”,因为关东人吃榆树叶子,车轴一般是榆木做的。《陈龙传》里说萧军是“典型关东车轴汉子”。其实这里搞错了。萧军是东北人,《陈龙传》说的关东,指的是山海关以东。而“关东车轴汉子”里的“关”,不是山海关而是潼关和函谷关。潼关以东,叫做关东。潼关以西,叫做关中或者关内,是长安附近。岑参诗“秋色从西来,苍然满关中”,就是那里。

关东人被叫做“车轴汉子”,生气了,反过来称关中人“驴轴汉子”。说“驴轴汉子”,是因为关中人吃苜蓿,而苜蓿是喂驴马的。

苜蓿是汉朝传到中国的。《史记·大宛列传》说,大宛人用蒲陶(葡萄)酿酒,大宛马喜欢吃苜蓿。汉朝派使者取来,才开始在中国种植。后来外国使者来的多了,离宫别馆旁,种的都是葡萄、苜蓿。

苜蓿在嫩的时候,或者闹饥荒的时候,人也吃。李时珍《本草纲目》记载:“长安中乃有苜蓿园,北人甚重之”;“陕西最多,用饲牛马,嫩时人兼食之。”

传言为苏东坡所写的《艾子杂说》里讲过一个故事。立春的时候,有个村里的老头,提了一筐苜蓿给艾子,说苜蓿刚生出来,没敢尝,先送给你尝尝。艾子非常高兴,说劳烦你送这么新的苜蓿给我,我吃了之后,再给谁吃呢?老头说,你吃了之后,我就割了喂驴。

苏东坡还有一首诗《戏用晁补之韵》,提到马吃苜蓿。苏东坡调侃晁补之喜欢吟诗,说吟诗不能挡饱,就像凤凰吃竹子只能挨饿,哪里比得上驽马吃苜蓿能养得肥呢。我知道你忍着饥饿诵诗的时候,口水早翻腾得像布谷鸟那样了。

至今,甘肃西北的民勤一带,还有谚语:“天窗上吊苜蓿,给驴种相思。”

我家在豫南一带,当地有方言叫“找苜蓿”,是挨批评的意思。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以为那三个字是“找没趣”。但“没趣”一词在当地并不单独用,而且不读成“木趣”。后来,知道驴吃苜蓿,我就豁然开朗了,因为有句骂人的话叫“带个找苜蓿的脸”。原来是骂人是驴。后来,渐渐演变成“找骂”的意思了。

说到河南方言,还有个词读作“信球”。网上也有人写成“衅球”。衅球,有残忍而痴傻的意思。比如,丈夫家庭暴力,把妻子或孩子的腿打折了,别人就说他衅球。我猜测,“衅球”的“球”字,应该是“鞧”。因为常和“衅鞧”一词连用的两个同义词是“牛血”、“驴血”,也是形容人残忍暴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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