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万种夜莺《音乐漂流瓶》 作者:肖复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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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万种夜莺》

春天又到了。上个世纪的五十年代,巴黎的郊外,还没有现在那样多热衷于踏青的游人,即使是有名的枫丹白露的巴比松、瓦兹河畔的森林,都不会有现在这样的游人如织。这些地方,曾经是梅西安常常去的。现在,他不会再去那些地方了,太熟悉了,那里已经找不到他想要找的新的夜莺鸣叫了,只要站在林子里仔细一听,他就能够听得出来的,哪些是老朋友了,哪些是初次闯进他耳膜的啼叫。二次世界大战刚刚开始的时候,梅西安三十岁出头,却还像是毛头小伙子一样,曾经约上三位年轻的音乐家一起徒步旅行,先到的就是这些地方,然后去凡尔登和南希。他天生愿意和大自然在一起,虽然那时战火已经弥漫在他的国家法兰西了,一路走去,他还旁若无人地钟情于收集他的鸟鸣呢。就是在那样的路上,他被德国兵俘虏,关进了波兰的集中营里。他太天真了,乃至忘记了,那时候的炮声已经取代了他一直喜爱的夜莺。但是,战火并没有让他的这种爱好灭绝。从集中营里放出来,他回到巴黎音乐学院教书,课余时间里,他还是一如既往,积习难改,一直热衷于收集各种各样的鸟鸣。他已经渐渐成为一个行家了,他能够听得出来法国50多种不同的鸟的叫声,欧洲和世界其他地方550多种鸟的叫声呢。

现在,他迷上了夜莺。几乎每天的晚上,他都要叫上妻子克莱尔:“亲爱的,准备好了吗?咱们可以出发了吧?”克莱尔早已经站在客厅里,穿好了风衣,拿好了一架录音机,等着他呢。她知道,录音机是她负责的活儿。“今天,我们准备到哪儿去?”她问。其实,梅西安也没有想好到哪里去。附近的地方该去的,差不多都去了。假期里,他和妻子一起去了欧洲其他地方,还远到日本、澳大利亚、以色列,甚至太平洋那些偏僻的小岛上,专门收集从来没有听过的鸟叫,特别是夜莺。克莱尔是一位小提琴演奏家,嫁给梅西安之后,就知道这是他最大的爱好。鸟鸣已经融入梅西安的音乐创作之中,而且成为了其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是这部分使得他的音乐与众不同而格外迷人。开始的时候,她很不理解,曾经问过他怎么会对这些鸟叫声

这样的痴迷?梅西安告诉她:“可能是我小时候弱视的缘故吧,眼睛不好,耳朵就越发的敏感。我6岁的那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了,我的父亲当兵打仗去了,母亲带着我和弟弟到外祖母家去避难,外祖母家在阿尔卑斯山脚下,家旁边就是茂密的山林,那里有各种各样的鸟,成天可以听它们欢快地叫着。也许,就是从那时候起对这些鸟感兴趣的吧。”

其实,他这样说,也不完全,11岁,他以优异的成绩破格考入巴黎音乐学院,他的老师,著名的音乐家保罗〃杜卡曾经对他说:“倾听鸟儿们吧,它们才是我们的大师。”准确地说,应该是大自然和杜卡教授,合在一起,是引导他开先河把鸟鸣谱进乐谱的最初的老师。夜幕沉沉地压了下来,城市里辉煌的灯火,已经远远地消失在地平线之外,星星不多,稀疏零落地镶嵌在夜空中。开车行驶在巴黎郊外的土路上了,梅西安还没有想好到哪里去。好长一段时间了,他迷上了夜莺。他忽然觉得,春天朦胧的夜色中,林间密密叶子的掩映下,夜莺的叫声是那样的神奇,它们的叫声能够传得很远,先在夜色里清脆地回荡着,回荡的感觉像是连树上的叶子都有了韵律,跟随着一起在微微地抖动,然后一点点消融在夜色里,就像水一滴滴地被泥土吸收,消失得没有了一点影子。“我们不会又是要去一夜吧?”克莱尔有些担心,因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而今天她没有准备夜宵,她希望能够早点回家,明天她想回自己的父母家看看,这是梅西安答应好的事情。不过,梅西安也可能早就忘了,最近,夜莺迷得他有些忘情,夜莺像是他痴情的情人,让他魂牵梦绕,一天不见都不行,要命的是,还必须每天所见的不能够重样,每天都要花样翻新。车子已经把村落远远地抛在后面,前方黑黝黝一片,看不见一点灯火闪烁的亮光。由于天空只有一弯浅浅的眉毛似的上弦月,乡间小路的路面上漂浮着一层霜似的东西,除此之外,模模糊糊的,什么也看不清。凭着经验,克莱尔知道,这又是他们从没有来过的地方,梅西安愿意到这样从没有到过的地方去。凭着经验,梅西安知道,前面有一片挺大的树林。“听到了吗?有夜莺在叫。”他转过头对克莱尔说。克莱尔没有听见,但她相信肯定是有夜莺在啼叫,梅西安的耳朵灵敏得出奇,对

鸟的叫声有着常人所没有的敏感,他常常骄傲地说,就是鸟类学专家,也没有他的耳朵灵敏。近乎藏在林中的巫师一样,仅仅从一叶花瓣或一芽嫩叶所散发出的一缕清香,就能够辨别出是什么品种的花朵或什么样的树种来一样,他能够从远处传来的一声鸟叫,分辨出是什么样的鸟来。果然,车子没开多远,前面是一片林子,黑黝黝的,神一样神秘地矗立在微微陡起的山坡上面,黯淡的星光下,隐隐约约能够看到树林的树梢,在夜空中勾勒出的浓重的剪影。这时候,克莱尔也听见了夜莺的叫声,一声间或一声,清脆悦耳,好像只是两只夜莺,略微有些羞怯,正在试声,一起一伏的,练习着它们的二重唱。夜风把它们的声音吹得有些颤颤巍巍的,树叶轻微的飒飒声,呼应着,起伏着,仿佛是它们合唱部分的伴奏。下车之后,克莱尔熟练地把录音机准备好,为夜莺录音,是她的活儿,用笔记录夜莺的唱谱,是梅西安的活儿。不过,梅西安的笔再迅速,也赶不上鸟叫的速度,常常是梅西安的笔还没有记完鸟的这段歌唱,鸟已经不耐烦了,早蹦到下一支曲子了;或者是,他还在记录着这只鸟的歌唱,而另一只鸟觉得自己唱得更出色,嫉妒地挤了进来,一展歌喉。他只好请妻子用录音机帮忙,回家后根据录音机的磁带和自己的笔记,对照着,进行第二次记谱。战后十多年,一直都是这样,分工很明确,克莱尔早已经是一个熟练的录音师了。不过,这一次,梅西安对克莱尔轻轻地说了句:“先不用录音。你没听出来吗?这两只夜莺的叫声和我们昨天听见的一样。”即使和梅西安在野外那么多次合作,克莱尔还是有些惊异,他怎么这么自信地肯定,这就是昨天听过的那两只夜莺呢?梅西安开玩笑地说:“会不会是它们两位舍不得我们,跟着我们一起从那片树林跑到这片树林来的呀?”克莱尔也轻轻地笑了。怎么会呢?这两片树林离得挺远的呢。那两只夜莺还在唱着,起码是两只和昨晚遇到的夜莺品种相同的。梅西安是那样地肯定。它们的声音比刚才听到的要嘹亮了一些,连贯了一些,也湿润了一些,好像刚刚饮了一下嗓子,显得底气也足了一些,仿佛知道他们的到来一样,要开始正式演出了。梅西安站在一棵老松树下,抬着头,身子直直的,一动不动,静静地倾听着。这样美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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