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西方自由主义理论 石元康 著 上海三联书店 2000年7月

当代西方自由主义理论石元康著上海三联书店2000年7月
序
P1 每个社会都有它的基本组织原则，现在西方社会的基本组织原则是根据自由主义理论而来的。

就这个意义来说，自由主义是现代西方社会的基本哲学。

由古代进入现代，人们的宇宙观从目的论转变为机械论，也就是韦伯所提到的“世界的解咒”（disenchantment of the world）。

由于这种宇宙观的转变，现代科学那种奠基于因果关（P2）系上的理论系统才得以出现。

对于自我的看法，笛卡尔所提出的自我观，是一种查理士·泰勒（Charles Taylor）所说的“自我界定的自我”（Self-definging self）。

根据这种对自我的看法，自我的构成并不需要透过自我以外的东西才得以完成。

笛卡尔那有名的“我思故我在”精简地道出了这种自我观。

在目的论的系统中，自我必须透过对自我以外的东西有所指涉，才能被界定。

这个自我以外的东西，可能是宇宙的目的，也可能是上帝。

至于理性观的转变，则是大家所熟悉的由价值理性转为工具理性。

由于意义与目的被排除在经验世界之外，理性的公用不再是去审视意义与目的，而只是去计算达成目的的手段。

目的与意义成为主观的选择。

休谟所提出的“事实不能推导出价值”这个命题，即是这种新理性观的基础。

从事实与价值的分离，很自然地就导向价值的主观主义。

P3 从17世纪古典自由主义理论第一次被提出以来，一直不断地有思想家对这个哲学提出新的理论。

虽然有些思想家对自由主义提出相当严厉的批评，像黑格尔及马克思，但自由主义在思想上始终都是主流，而实际社会上所采用的制度更是完全以自由主义哲学为基础的。

20世纪以来，自由主义受到了最严厉的挑战。

前苏联、东欧国家、中国等以马克思主义为知道原则所建立起来的国家，对自由主义是最大的挑战。

但除了这些来自共产阵营的挑战外，资本主义国家内部也发生了一连串对自由主义构成威胁的事件。

30年代经济上的大萧条使得政府无法再采取完全放任的经济政策，因而有福利制度的设立。

六十、七十年代欧美的反越战运动、民权运动以及新左派运动，也逼得自由主义者不得不对他们的理论重新作一番思考。

之后，有些人提出了相当有新意的理论，有些人则对于旧的理论提出新的讲法。

但无论如何，这番重新思考的工作所表示的，正是西方思想界所具有的蓬勃生机。

柏林论自由
P2 把自由视为一种价值，我想是人类有史以来就是如此的。

中国人所描写的理想境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帝力于我何有哉？”——就是一个不受到干扰的自由境界。

但是把自由视为一种个人的权利、是不可被侵犯的，这种观念，则是现代西方人所发明的。

把自由作为一种个人的权利看待（p3）（当然并不是绝对的），除非有强有力的理据，否则它不容许被任何人或政府侵犯的想法，是人类历史上一个极为重要的里程碑。

将政治组织奠基在这个原则上，是人类政治史上的一个革命性的事件，这个事件所意谓的是，个人的尊严在政治上受到保障。

政府的权力来源是人民所赋予，而政府的功能主要也就在于保障这种神圣的个人权利。

P5相对于一个奴隶，一个自由人是自己的主人，他不受别人的控制，他有权决定自己想做什么。

自由就这个意义来说，就是自我控制权。

P6……人应该享有最高度的自由，也就是说，应该把束缚的程度尽可能的减低，但必须
要满足两个条件，第一，别人也能够享有同等的自由；第二，一个人的行为不能伤害到别人。

（密尔在《论自由》一书中所提出的有名的伤害原则。

）
P7 自由主义者认为构成强制的东西乃是有意的人为干涉（deliberate human interference），无论这种干涉是直接的或间接的。

就这样来了解强制这个概念的话，我们可以将构成不自由的因素分为下列三种：
（1）别人（个人或一群人）所加诸于我们身上的干涉（physical interference）及限制。

（2）国家或法律对我们行动的限制。

（3）社会舆论对我们所构成的压力。

自由主义者在了解束缚或强制这些概念时，特别强调它们必须是有意的人为干涉。

他们认为只有上面所举的三项东西才构成有意的人为干涉。

他们之所以要强调这点，主要有两个原因。

第一，他们想要将不自由及不能区分开来；……。

其次，自由主义者不愿意将一个人由于缺乏经济能力而无法做他想做的事视为不自由。

P8 柏林在这里作了一个区别，他提出了自由的条件与自由的不同。

他指出贫穷、无知等现象并非缺乏自由，而是缺乏了使用自由所须的条件。

一个贫穷的人，在自由上并不少于一个富有的人，只是他没有那些自由的条件罢了。

当我们把自由了解成没有束缚及限制时，还有一点必须注意的是，这种束缚及限制乃是对于一个人可能有的欲望或是可能能要做的事情的束缚及限制，而不仅是对于他实际上有的欲望及想做的事情的束缚及限制而已。

P9 自由主义者几乎没有例外地把自由看成是没有束缚及限制（对我们可能有的欲望及可能想做的事情）。

同时他们也认为，这种自由而且也仅有这种自由才是我们值得追求的自由。

如果把自由了解成别的东西（例如，积极自由），则可能带来的结果反而是不自由及强制，……。

但这里有一点必须提出的是，消极自由与民主完全是两种不同的东西。

柏林指出，一个民主的社会，也可能只具有很低度的消极自由，而一个非民主的社会，人民也可能享受到很高度的消极自由。

香港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1997年7月1日前的香港，民主并不存在，人民不能以选举的方式产生一个政府，也无法罢免政府，但是，人们实际上所享有消极自由的程度并不低于任何一个西方的民主国家。

虽然在一个非民主的政府下，人民也可能享有极高度的消极自由，但是，这种自由在那样的社会中却缺乏保障。

而在一个民主政体下，这种自由的保障则较大，这也是为什么极大部分的自由主义者都赞成民主政治的原因。

P10 柏林对于积极自由的概念有极为精彩的描述。

他说：（11）
自由这个词的积极意义来自于个人希望能够做自己的主人。

我希望我的生命及决定是依靠我自己的，而不是依靠任何外在的力量。

我希望成为自己的工具，而不是受别人的意志行动所支配的。

我希望自己是一个主体，而不是一个对象；我希望我是由自己的理性及有意识的目的所推动的，而不是被外来的原因所影响。

我希望自己成为一个人物，而不希望变成什么都不是；成为一个行动者——决定，而不是被决定；自我引导而不是被外在的大自然或其他人对我有所施为，好像我只是一项物件，或一个动物，或是一个没有能力扮演一个人的角色的奴隶那样无法构成我自己的目标及政策，并且将它们付诸实现。

当我说我是有理性的，我的理性使得我成为人类的一分子，而与别的东西区分开来，上面所说的那些至少是这句话所含的一部分的意思。

尤其特别的是，我希望自我意识到自己是一个有意思、有意志、能动的存在，对于我所作的选择负起责任，并且能够通过提出我的想法及目的对那些选择作出说明。

当我相信这是真的时候，我会感觉到我是自由的；当我了解到这不是真的时候，我会觉
得自己是被奴役的。

（Four Essays on Liberty,pp.131）
柏林这段对于积极自由的描述，说得非常清楚，积极自由乃是一个人是能够操纵自己行为及意志的源泉。

P12 自我引导及自我主宰，做自己的主人是积极自由的最根本的意义。

他（柏林）之所以要反对积极自由这种理论，乃是由于他认为提倡积极自由很容易带来很坏的后果。

由积极自由很容易就陷落到它的反面去——强制或不自由。

P13 柏林指出基本意义的积极自由有两条路子可能堕陷成为强制或不自由；这两条路子有它们相似的地方，但也有不同的地方。

第一条堕陷的路子是透过唯心论对于自我的区分而造成的；第二条路子则是经由理性自由式的形而上学所引导而产生的。

提倡积极自由的人所主张的是自我主宰，如果只有当真常我控制住欲望及情绪时，一（p14）个人才算是达到自我主宰的境界的话，则很显然的，我们如果要实现积极自由，就必须对欲望及情绪作压抑，由于实现自我是人生的目的，只有当这个目的实现时，我才算是获得自由及解放。

P14 透过唯心论由积极自由走向不自由的第二个途径是各种各式的禁欲主义者所走的路子。

P15 禁欲主义者总是将那些对外在世界的欲望的满足看成是价值较低的东西，或是虚幻的东西。

只有把自我凝聚，回归到那个内在的世界才是具有价值及真实的世界。

……自由也就等于是没再自我对欲望的控制。

P17 在自然界中，所以没有冲突发生是因为自然界的每一个物件都没有意志的自由来违背自然律，因此，一切自然界的现象都可以用科学所发现的自然律来说明。

但是，人是与自然界的东西不同的一种存在，他除了有身体之外，还有心灵，他有意志的自由。

由于意志的自由，使得他可以作选择而不去服从理性。

所有人与人之间的冲突原因都是由于非理性（18）因素与理性因素的不相容以及非理性因素本身之间的不相容所造成的。

如果大家都遵循自己本性中的理性去行事的话，世界就是一片和谐。

P18 教育所希望达到的，正是让受教育者将来明白到，那些他们当时被迫去做的事原来都是他们自己会自愿去做的事，如果他们的理性是成熟的话。

政治目的中真的有真理存在吗？这点理性主义者也无法提出什么有力的论证来支持自己的论点。

如果真有真理存在的话，我们对于人生的目标就不需要也不能够作选择了，只是需要去了解。

选择是人生不可逃避的一部分。

P19 “我们无法拥有所有的东西乃是一个必然的真理而不是一个经验型偶然真的语句。

”（Four Essays on Liberty,pp.170）
P21 柏林及其他自由主义者也了解到，经济因素对人的自由会构成限制，因此，他作了一个区分——自由与自由的条件。

P22 自由主义者之所以要做自由与自由的条件这一类的区分，最主要的目的当然是要强调，在自由经济的社会中，大家的自由都是平等的，同时在自由经济的保障下，所造成的经纪上的不平等，并非对任何人的自由有任何的损害。

自由与平等这两个价值相权衡之下，自
由的价值要高得多。

因此，当代的自由主义者所做的工作变成从替自由及平等建立理论的根据，转而为替自由及经济上的不平等建立理论的根据。

P26 这就是为什么自由主义者们把公正（justice）视为是最重要的社会德行的道理饿，因为公正是解决这些纷争的原则及办法。

但是在一个人们认为自主才是最重要的人生价值的世界里，那些外在的价值当然还是有价值的东西，但是人们却不会把它看得那么样重要，因此，也绝不会像霍布斯式的人那样，对它们有无穷无尽的欲望。

在一个重视自我引导及自我主宰的社会里，人们会把创造看成为最高及最重要的价值，因为那是真正的自我引导的表现。

在一个把创造看成为最重要的价值的社会里，人与人发生冲突的可能性虽然不会完全消失，但是它发生的频率会低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