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怀马万里先生

能将古色写清雅，不为俗姿费素缣

——深情缅怀篆刻家、书画家马万里先生

马公万里先生离开我们已经三十三年了。壬辰初冬，马腾蛟先生自南宁来电，约我于马公一百一十周年冥诞之际共同缅怀马公。马公与先师虞公逸夫先生乃寄园同门，依辈份，马公是我师伯，我仰慕有年，兼以有感于马腾蛟先生不弃我之浅陋，乃努力从命。

民国初年，马公与先师虞公，先后受业于钱名山（振锽）先生。名山先生德高学富，人望崇隆，江南三大名儒之一、阳湖领袖诗人也。光绪末年任法部（清末刑部曾改为法部）主事，因忧心国事，屡上书言事皆留中不发，遂失望而弃官归里。虽心系天下而绝迹仕途，遂终生不复与闻朝政，设帐寄园治学课徒。慕名而从学者，达千余人。名山先生国学、诗文、书法俱臻化境，著有《良心书》、《阳湖钱氏家集》、《名山集》、《名山问约》、《名山诗集》、《课徒草》、《文省》、《名山丛书》等。康南海以为，除他之外，当时海内书法，无出名山先生之右者。

名师出高徒，名山先生帐下，济济多士。谢玉岑（江南才子、海上词人）、程沧波（民国抗战前《中央日报》首任社长），谢稚柳（书画大家、全国古代书画鉴定小组组长），

诗人钱小山，钱仲易，当然还包括一代书画篆刻大家马万里先生及国学家、诗人、书法家虞逸夫先生等。当时学子，以能问学于寄园为荣。我曾拜访国学大家冯其庸老先生，冯老亦多次提及当年对寄园向慕之情。

当是时也，天下板荡，家国多难。有志者天各一隅，或期于陆沉之际有以自存而存国、或望发奋图强、远振沉沦也。名山老避兵灾于上海租界（因此自号“海上羞客”）、谢稚柳与张大千两公远游漠北敦煌、先师虞公避寇西蜀，而马公则艺风南扇，长寓于五象之城。

在马公一百一十周年冥诞之际，我辈追怀马公，应知其然且知其所以然。

古人以为，书画之道先须天分，次须勤奋。清末杨守敬认为还须品高、学富。品高方能下笔妍雅，不落尘俗。学富则可胸罗万有，书卷之气自然流溢。马公禀赋清高、挥毫自逸，家风常薰，兼之转益多师、交游高广、坐拥佳境、且能终生不移，焉能有不成大家之理。此之谓知其然也。浅薄如我，敢以小诗赞之，曰：

神飞目接古今还，坐对苍苍十万山。

画到无尘清彻骨，狂花客慧一齐删。

今人作画，肤廓荒率，笔墨粗浅。画者不以为陋，籍口创新，一味求新，一味求大，不求其深。殊不知“展方寸之能，

而千里在掌”。见之于此，每以纸墨成之不易而惜之。故叹之曰：气韵不见，风骨难寻。习尚浅薄，苟且自矜。

马公之功夫，启蒙于始龀之年，盖其父及外祖父于此有深嗜焉。耳濡目染，得启幼兴。自此而一发不可收，入美专、拜名师、开画展、为人师、刊画册。其艺也日进，其名也日著。年方而立便能与宾虹老同开画展，渐开顶峰遨游之阔径。

纵观马公交游师从，钱名山、黄宾虹两公之外，马一浮、谢玉岑、章士钊、陈半丁、徐悲鸿、谢稚柳、张大千、邓散木、李苦禅、商承祚、潘伯鹰等，俱在座中，足称极高极广。

1938年，马公与张大千先生合作之《桂林独秀峰》图卷，徐悲鸿为此图题跋，一图三绝！真可谓“三家宗师一幅画，一峰独秀千古名”。先师当时亦在桂林，亦受邀为此图题诗，曰：“八桂群山森剑戟，峰峰如洗峭空碧。一峰独秀霸南荒，水皱玉攒更奇绝。吾乡马侯画中雄，兴来造化生心胸。谱尽群芳写木石，堂上烟峦夺真容。大千协作悲鸿赞，国手倾倒况凡庸。物换星移四十载，翠墨淋漓色未改。斯人不作吾谁与，欲探鸿蒙问真宰。”我辈虽无缘得见此图，但当时海内大家对马公画艺之推许，可想而知。

细究马公画作，早年所绘，虽尚未至于至善，但深心有在，性灵俱见，足觇天分之高。而壮年之后，落笔洁雅，格调清高，不见俗姿，不饰巧色，不佞不屈。运纤毫之笔，罗

万象于心，可谓高古能新、清丽能厚者也。此胎息于古朴与纯粹之域，乃马公高明之处。更可贵者，马工画成，往往题诗点睛，如《花鸟草虫走兽精品》、《写杨万里诗意册》等，诗心画境，可见马公于中国传统文化之含咀之深。

马公专精多能，除书画之外，篆刻之道已入化境。此艺更见功夫，须能熔铸今古，浑化无迹。马公于钟鼎石鼓、殷墟契文、篆籀摩崖、瓦当石刻，皆了然在胸，非拘拘于一枝一节者所能企及。马一浮先生为《九百石印精舍图卷》题辞曰：“吾所见印人，自吴昌硕外，唯君为能精于其术。”马湛翁题此图卷时，戊寅冬十月也（即1938年10月），此时马公年未不惑，而吴昌硕先生（1844-1927）已经去世十一年。如马湛翁此题所言，马公万里先生当时造诣，实难其匹。有感于此，谨以浅句追怀，曰：

心写画中诗，手状诗中画。

权量复钟鼎，化境刀笔下。

王延寿《鲁灵光殿赋》曰：“随色象类，曲得其情。”我读马公之作，先见其清风扑面，如觉晨在山林，清气宜人，技云乎哉！唯知喜悦不禁。感佩曰：

一叶有浓情，一枝见精神。

一生事花鸟，一瓣足怡情。

先师辞世前一年，亲手将马清和先生手书有关钱名山、

马一浮诸名宿所品题马公书画篆刻之文交付于我，嘱我多所了解马公之造诣。此我与马公之宿缘也。为赋小诗曰：

结想在云壑，倾心向草花。

流光照山岳，芳意遍天涯。

不用愁摇落，于斯判正邪。

山川香草里，万里发明霞。

品高然后艺馨，我于马公，虽未一揖光仪，然景行已久矣。追怀之径，以会心为上；心魂遥接，不殊步趋之乐尔。倘能于向学之间得马公精神之万一，诚无量欢喜也。于戏，

笔带江南雨，思飘桂岭烟。

风情寄草木，我拜马公前。

后学卜功元

壬辰冬日于深圳铜鼓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