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纪霖:中国崛起的背后:为什么富强压倒了文明?
许纪霖:中国,何以文明
许纪霖:中国,何以文明分享到:许纪霖:中国,何以文明2014-03-20 14:58:21归档在我的博文| 浏览14552 次| 评论20 条何种文明?十字路口的抉择自近代之后,中华民族面临外来文明的严峻挑战。
历史学家雷海宗七十年前讲过一段很深刻的话,他说,中国过去所遭遇的外敌,一种是像佛教那样有文明而没有实力,另一种是像北方游牧民族那样有实力而没有文明,这些都好对付。
然而鸦片战争之后所出现的西方,既有实力,又有文明,都比中国要高级,于是引发了前所未有的文明危机。
持续了一个半世纪的中国文明危机,至今没有获得解决。
到了21世纪,中国虽然已经实现了富强的崛起,有了可以与西方媲美的综合国力,然而,文明依然没有崛起,在“改革已经到了深水区”的时刻,在文明抉择上依然在“摸着石头过河”,更要命的是不知彼岸究竟在何处,陷于“打什么旗、走什么路”的文明迷失之中。
中华文明究竟往哪个方向发展,如何重建中国人的价值共识和制度共识----这些问题今天再也无法以“不争论”的发展主义策略绕着走,绕过文明的经济发展,只会在原地打转,继续在深水区摸石头,我们需要尽快找到彼岸,度过文明转型的大河。
现代性:一种新的轴心文明晚清之后给中国所带来巨大冲击的,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强大文明?以色列社会学家艾森斯塔特认为:自16世纪之后,在西欧逐渐出现了一种新的轴心文明,那就是现代文明。
它从基督教文明和古希腊罗马文明这两种古老的轴心文明演化而来,首先在西欧出现,然后迅速向全球扩张,全世界几乎所有的国家和民族都裹挟其间,正如墨西哥诗人、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帕斯所说,现代化成为一个无可逃避的宿命。
究竟什么是现代文明?对此已经有众多的研究和阐释。
在这里,我们要将现代文明的两个很重要的层次加以区分:一个是价值中立的现代性,另一个是有着明确价值导向的文明。
前者与富强有关,后者乃是一套价值观以及相应的制度设置。
在晚晴的时候,严复和梁启超都发现西方的崛起有两个秘密,一个是富强,另一个是文明,说的就是现代文明这两个不同的层面。
许纪霖:中国如何走向文明的崛起
许纪霖:中国如何走向文明的崛起作者:来源:《商周刊》2013年第05期资深外交家吴建民认为:“中国在鸦片战争后首次走到了世界舞台中心,这一新变化世界没有准备好,中国自己也没有准备好”。
中国的崛起,是一种什么意义上的崛起?崛起后的中国还缺少什么,她将走向何方?这些问题令西方人迷惑,中国自己也缺乏清晰的答案。
在一片中国崛起的欢呼声中,我们需要的是冷静的反思。
文明的崛起,还是富强的崛起?中国的崛起当然已经是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
问题在于,中国的崛起与文明有关吗,抑或仅仅是一种“富强的崛起”?“富强的崛起”只是以GDP为核心的一组统计数据,所谓民富国强,是综合国力的展现;而“文明的崛起”则是一种普世价值与制度体系,是人类历史演化中新的生存方式和意义系统的诞生。
中国在历史上是一个文明大国,按照雅斯贝尔斯的观点,儒家文明与犹太教一基督教文明、古希腊一罗马文明、伊斯兰教文明、印度教一佛教文明一起,是影响至今的人类轴心文明。
儒家文明提供的价值典范在于:法家追求的富国强兵并非正途,人类生活最重要的是保持天人之际、群己之际的和谐,国计民生虽然重要,但并不具有终极的价值,人生的意义在于成德成仁,统治者施行仁政,民众安贫乐道,维持身心平衡的礼治秩序,最后实现天下归仁的大同理想。
儒家文明通过中华帝国的朝贡体系,在东亚地区曾经建立过长达千年的统治,那的确是一种以天下主义为核心的文明霸权。
中国文明在18世纪到达巅峰,以至于贡德-弗兰克在《白银资本》一书中,将1400—1800年的现代化早期视为“亚洲时代”,在欧洲工业革命兴起之前,已经出现了全球经济体系,但它的中心不在欧洲,而在亚洲,中国与印度是全球经济的中心,也是世界文明的中心。
然而进入19世纪之后,随着欧洲的强劲崛起,中国文明逐渐衰败。
中国先是败于欧洲列强,然后不敌过去的学生、因“脱亚入欧”而变得强盛的近邻日本。
中国人痛定思痛,放下重义轻利的儒家文明,开始追求西洋式的强国崛起。
历史学家眼中的60年中国——许纪霖
[历史学家眼中的60年中国]之三华东师范大学许纪霖:60年来,知识分子的命运沉浮我虽然不能改变这个世界,但我可以改变我的课堂:今天大大小小的知识分子虽然没有多少power,但总是有你做主的一块小小的地盘,能不能把你作主的地盘搞成一个特区,搞一个根据地解放之初,中国知识分子非常自觉地拥护新政权对很多知识分子来说,他们参加思想改造即使不是自愿的,也有自觉的成分。
他们政治上接受了共产党的新政权,也愿意了解马列主义这种新的意识形态搞现代化,首先要靠知识分子邓小平知道,不能靠张铁生这种交白卷的“英雄”,还是要靠陈景润这些实实在在、有学问不过问政治的书呆子来和西方竞争现在知识分子待遇是好了,但是精神垮了,没有灵魂了这几年揭露了这么多抄袭案、腐败案,前两天中央音乐学院的老教授还晚节不保。
客观说,虽然这些案例在大学里是少数,但问题是,风气坏了知识分子代表社会普遍的正义和良知如果你是知识分子,那么你还有一个使命,就是代表人类所普遍公认的一些基本价值标准,有些是伦理价值标准,有些是政治价值标准儒家的道德理想,晚清开始就慢慢破灭了梁漱溟的父亲梁济实在看不下去了,自杀了。
他说,他不是殉清,是殉文化。
中国文化亡了,活着也没有意义了中国知识分子的状况正在两极分化一极是学院知识分子,统称为专家——知识太多、公共太少,不再关心社会公共问题;另一极就是媒体知识分子,大部分是知道分子——公共太多、知识太少出品:李玉霄监制:赵国臣制片:郭法德统筹:vingie 本期编导:金波郑晓艳魏青科本期后期:吴林涛本期摄影:张贺庆陈培(腾讯新闻荣誉出品版权所有)【简介】许纪霖,1957年出生于上海,华东师范大学紫江学者,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华东师大中国现代思想文化研究所常务副所长,华东师范大学思勉人文高等研究院常务副院长,校学术委员会委员,上海历史学会副会长、秘书长、中国史学会理事,上海哲学社会科学联合会委员,香港中文大学《二十一世纪》杂志编委。
评《中国,何以文明》:中国应努力走向文明
评《中国,何以文明》:中国应努力走向文明尽管中国已经作为世界经济大国重新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但关于未来中国何去何从却成为争论的焦点。
当然,从积极的意义来看,争论的起点已不再是如何变强,而是如何做得更好。
在《中国,何以文明》一书中,学者许纪霖给出的答案是:文明复兴。
不过,在对答案进行解读之前,有必要温故以知新。
在长达一个半世纪的强国史中,富强一直是压倒文明的主旋律。
无论是强调优胜劣汰、救亡图存、自强保种的社会达尔文主义,还是以革命为口号的赶英超美的计划经济发展,以及“先让一部分人富起来”的改革开放,其实质是追求“富强的崛起”.因此,文明让位于富强,为了实现效率的最大化和制度的合理化,个人按照工具理性的原则,服膺于整个社会体系。
而这一让位,也正是杨奎松在《忍不住的“关怀”》中所提到知识分子尽管对苏联模式的社会主义存疑,但依然怀着满腔热血投身于新中国建设。
往事不可追,但必须看到的是过分强调“富强”所带来的后果:“政治上的犬儒主义、人生观上的物欲主义还有道德上的虚无主义,加剧了精神层面的心灵危机。
”而这一危机,也只能依靠文明来弥补。
但尽管无论是国家层面还是个人层面在追求精神文明上作出了不少努力,在未来之路上依然还存在这两种力量的对立,即是强调西方的普世价值还是强调中华文化的特定性?然而,在许纪霖看来,两者不过是一场不在同一平面的辩论。
前者关心的是“什么是好的”,而后者关注的是“什么是我们的”.所谓民主、自由、平等不唯西方所独有,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将其纳入其内,正说明这一点。
而中华文化却是区分我者与他者的重要特征,比如中国话、方块字等等。
因此许纪霖提出来一个重要的观点“理一分殊”,既追求好的,不避讳其出处,也努力继承和丰盛中华文化。
除去“中西之争”,许纪霖也对自由主义提出了自己的批评意见。
前阵关于张艺谋超生的争论中,不少网络大V认为生育是人的基本权利,质疑为什么在国外生了几个孩子是一件很高兴的事情,但到了国内却成为见不得光的“超生游击队”.然而问题是,如果过分强调个人的意志自由,而强调“恶法非法”,那么是不是最终可以引申出像连岳说的,如果超生不违法,那么招募童工自然也是可以的?不单如此,许纪霖强调如果自由主义仅仅认为通过民主程序就能确定政治秩序的正当性,忽略作为伦理基础的特定价值,那么民主政权也不过是空中楼阁。
许纪霖 刘擎 崇明 王利:文明与帝国:西方的两张面孔
许纪霖刘擎崇明王利:文明与帝国:西方的两张面孔(原载于《知识分子论丛》第9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主持人的话许纪霖学术通信是《知识分子论丛》新开辟的栏目。
现代的学术研究过于学院化、个人化和学究气,而真正有创造力的思想,更多地来自学术同仁的无拘无束的自由讨论和心灵交流。
除了面对面的讨论之外,现代的网络世界提供了跨越空间的技术空间,使得全球性的自由讨论具有了可能。
本辑所刊载的一组信函,是发生在本刊部分同仁之中偶然开始的一次有趣的“三城四方”(巴黎-上海-北京)的学术通信,主题从西方的两张面孔:启蒙与帝国开始,逐渐延伸和深化到现代文明与帝国霸业之间的关系。
而中国往何处去,自然成为了这场学术争论的背景性问题。
鉴于这场学术通信提出的问题,与当下思想界所关心的焦点有关,本刊予以发表,并希望这一栏目得到更多的学界同仁支持与赐稿。
我们所期望的学术通信并非一种文体,而是在各种学术共同体之中自然发生的交流文本。
风格和字数不限,但主题须有公共的价值和时代的意义。
第1封:许纪霖(2009.5.13.巴黎)来巴黎十天了,都是每天上午工作,午后出去行走,深深迷恋19世纪的巴黎。
上次来巴黎,没有时间去荣军院。
今天去了,在荣军院大教堂拿破仑墓面前,感到极大的震撼。
巴黎的两所世俗化圣地,先贤祠与荣军院大教堂,象征着法国革命所建立的两种正当性,埋葬在先贤祠的伏尔泰、卢梭、左拉、雨果等启蒙知识分子,奠定了自由平等博爱的观念正当性,但近代的法兰西还有沉睡在荣军院里面的拿破仑所代表的另一种正当性,那就是以国家荣耀为最高追求的帝国正当性。
自由主义继承的是先贤祠的启蒙传统,而左派经常批评荣军院的西方帝国本质。
实际上,现代西方的完整性正是有这两张面孔:启蒙与国家、文明与帝国。
而且,对于大国来说,民族国家与帝国之梦又难以分离。
不过,先贤祠的知识分子传统与荣军院的权力传统在法国一直构成了紧张,最近巴黎的大学师生们连续几个月在先贤祠门口聚集,罢课游行,抗议萨科齐的教育改革政策。
许纪霖
许纪霖:多元脉络中的“中国”2014-04-28 08:49 来源:东方早报我有话说作者:许纪霖过去史学界过于沉湎于中原文化中心论,将清朝的成功视为中原文明同化了满族的结果,事实上,作为最后一个王朝帝国,清朝所留下的众多政治、文化遗产,有的是中原文明的历史传承,但更多的却是满清作为北方民族自身的独创。
古代史的许多概念已成常识,然而常识习以为常,一般学人潜移默化,不去推敲深究,比如中国、天下、中华帝国、王朝国家、朝贡体系等等,难道真的是不言自明的知识?当把这些烂熟的概念用来解释历史、运用当下时,常常会遇到暧昧的困境。
我们是谁?何谓中国?何谓中华民族?中国是华夏,抑或包括蛮夷?华夏之天下等同于今日之世界吗?古代中国的认同,究竟以何为中心?以朝贡为中心的天下体系,真的是古代中国世界关系的全部?我虽不治古史,但在研习现代中国的时候,不得不回溯这些与中国传统无法剥离的问题,概念的背后是一个有争议的真实,有争议的真实背后,更是一个多元脉络的“中国”。
先从天下说起。
何谓天下?在中国文化当中,天下具有双重内涵,既指理想的伦理秩序,又是对以中原为中心的世界空间的想象。
列文森指出:在古代中国,“早期的‘国’是一个权力体,与此相比较,天下则是一个价值体”。
作为价值体的天下,乃是一组体现了自然、社会和人类至真至善至美之道的价值;体现在人间秩序,乃是一套文明的价值以及相应的典章制度。
顾炎武有“亡国亡天下”之说:“易姓改号,谓之亡国。
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
”国,不过是王朝的权力秩序,但天下乃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礼仪秩序,不仅适用于一朝一国,而且是永恒的、绝对的仁义价值与礼乐规范。
天下之价值来自于超越的天道,而从西周开始,天就被认为是内在地具有德性的,而天道与人道相通,天意通过民意而表达,天下也就因此拥有了既超越,又世俗的伦理价值。
天下的另一个含义是地理意义上对以中原为中心的世界空间的想象。
秦汉之后,在这样一个同心圆的“差序格局”之中,中原王朝的天下秩序,由内到外,分为几个层面:第一层是大一统王朝直接治理的郡县,如汉人的主要居住区域本部十八省;第二层是通过册封、羁縻、土司等制度间接统治的边疆地区,如明朝时期的西藏、云南和东北;第三层是关系或远或近的朝贡国,如朝鲜、越南、暹罗、琉球等,这些都是中华文明的化内之地;最后一层则是化外之地,即四周尚未开化,与中原王朝对立或没有关系的蛮夷。
普世文明,还是中国价值?——近十年中国的历史主义思潮
作者: 许纪霖
作者机构: 华东师范大学中国现代思想文化研究所
出版物刊名: 开放时代
页码: 66-82页
年卷期: 2010年 第5期
主题词: 历史主义 普世文明 中国模式
摘要:近十年的中国思想界,在各种各样的“中国价值”、“中国模式”、“中国主体性”的叙事背后,有一个共同的理论预设,这就是对抗普遍理性的历史主义。
中国的历史主义从20世纪90年代的反西方主义思潮发展而来,在21世纪初中国崛起的大背景下,进一步挑战价值性的普世文明,相信历史只是以个性的方式存在,国家乃是个性化的集中体现。
它试图发现中国特殊的民族本真性,以对抗西方的文明一元论,然而,历史主义对中国的整体化诠释是暧昧的,在抛弃西方文明中启蒙价值的同时,却吸纳了其可怕的国家主义,最终其所追求的另类现代性,只是一种去价值和去伦理的国家富强和韦伯式的制度合理化而已。
许纪霖:中国需要什么样的文明崛起
许纪霖:中国要的是什么样的文明崛起?中国需要文明崛起,这已经成为诸家的共识。
问题在于,中国要的是什么样的文明崛起?以文明崛起为核心,中国思想界有了新的聚焦。
上世纪90年代后期,一场自由主义与新左派的大论战,围绕着现代性、自由、民主与公正等问题展开。
从80年代启蒙阵营分化出来的双方激烈交战,奠定了新世纪中国思想的基本格局。
进入21世纪,中国思想界内部的分裂已成定局,对话转化为独白,冷讽代替了争论。
虽然不再有直接的交锋,但在各自论述的背后,依然有一场看不见、却感觉得到的隐匿论战。
这场隐匿的论战,在中国崛起的大背景下,焦点落在中国发展背后的价值正当性上:是继续三十年来的改革开放,坚守人类的“普世价值”,融入全球主流文明;还是寻求独特的中国价值,为世界提供一个另类现代性?这场“普世价值论”与“中国特殊论”的交锋,虽然未在公共领域直接展开,但在有关中国的所有问题上,几乎都可以窥见其背后的刀光剑影。
文明一元论的“殊途同归”“普世价值论”者相信,世界各国、各民族的现代化发展道路“殊途同归”,万川河流不管是来自黄土地、红土地还是黑土地,最后都会汇集到西方的“蓝色文明”之中。
中国的未来只有一条道路,那就是西方所代表的普世的现代化道路。
普世文明的确存在,但对此有两种不同的理解。
亨廷顿在《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中,明确区分了这两种阐释:一种是在意识形态“冷战”或者“传统与现代”二元式分析框架之中,将普世文明解释为以西方为典范的、值得各非西方国家共同仿效的文明;另外一种是在多元文明的理解框架之中,普世文明乃是指各文明实体和文化共同体共同认可的某些公共价值以及相互共享与重叠的那部分社会文化建制。
上世纪90年代中期之前,当思想界还沉睡在“冷战”思维和现代化模式之中时,西方中心主义的确主宰过中国人天真的心灵。
近十年来,随着“反思的现代性”思维崛起,普世文明的内涵发生了转变。
西方与东方一样,只是众多特殊文明中的一种,所谓的普世文明正是各种特殊性文明中所共享的重合部分,是人类得以和平共处与健康发展的基本价值。
许纪霖:中国需要利维坦?
许纪霖:中国需要利维坦?——近十年来中国国家主义思潮之批判内容提要:自21世纪以来,近十年中国的思想界出现了一股强大的国家主义思潮,国家主义(statism)与民族主义(nationalism)不同,它主张以国家为中心,以国家的强盛、国家能力的提升作为现代性的核心目标。
国家因为代表人民的根本利益,因而拥有至高无上的、不可分割的、不可转让的最高主权。
当代中国的国家主义思潮,有两个不同的脉络和来源,一个是集体右转的激进左翼,另一个是新崛起的施米特主义。
他们从不同的知识和政治背景,最后都殊途同归,走向了膜拜国家的歧途。
本文通过对国家主义所主张的“回应性民主”和“党国代表普遍利益”论的批判,指出这种缺乏启蒙理性价值规约的畸形发展的国家理性,有自我神魅化的趋势,有可能重蹈20世纪德国和日本国家主义的覆辙。
一股国家主义的思潮正在中国思想界兴起,风头所向,横扫左翼、保守两派阵营。
在中国当下的语境下,国家主义(statism)从民族主义(nationalism)发展而来,但比民族主义更极端,更政治化,强调国家在社会生活各个领域的至高无上的核心地位,因为国家代表民族和人民的整体利益,可以抵御私人利益对政治过程的渗透和干扰。
中国的国家主义并非传统的皇权专制主义或现代极权主义的翻版,它的正当性以人民主权论为号召,有某种似是而非的民意基础,通过民主而实现威权,乃是一种民粹式的威权主义。
中国的国家主义在中国崛起的大背景下,力图证明自己是一种与西方不同的、具有中国特色的政治道路和政治模式,是足以挑战普世性的西方民主的制度创新,其正在通过将人民利益与中华文明的神魅化,建立一种国家的拜物教。
这一新崛起的国家主义思潮从何而来,其理论脉络和基本诉求究竟如何,它又将走向何处?我们不得不探究清楚。
国家主义思潮不仅在中国思想界内部发酵流行,而且正在与官方的主流意识形态日益靠拢,在“唱红打黑”的局部地区甚至有大规模实践的可能性。
20世纪30年代德国和日本的历史表明,一旦国家主义弥漫成势,将陷整个民族于灾难之中,我们不得不认真对待。
现代中国的家国天下与自我认同_许纪霖
又会成为蔑视一切权威、无所羁绊的“天民”甚至暴民。 总而言之,古 代 中 国 人 的 自 我,镶 嵌 在 双 重 的 自
然与社会秩 序 之 中。 其 一,作 为 天 民,其 从 属 于 以 天 道为核心的宇宙秩序,自我的终极价值都要在这一宇 宙秩序和超越性的天道之中获得。其二,作为家族成 员和王朝臣民,自我又总是在一定的宗法和王朝秩序 之中,在正式的礼法制度和民间的风俗传统中履行自 己的道德职责,并获得具体的身份认同。这一身份感 是相对的、语境化的,但在确定的关系之中又是明晰 的、绝对的。家 国 与 天 下 之 间,既 是 具 有 高 度 同 一 性 的连续体,同时又有某种不可弥合的断裂,而自我恰 恰镶嵌于这一连续与断裂的夹缝之中。中国文化最 强调天、地、人三个元素,在家国天下的系列之中,人 是自我,家国是地,而天下乃为天也。在现实世界,人 ( 自我) 立足于地( 家国) 与天( 天下) 沟通。所谓的个 人,总是在一定的历史文化脉络中的自我,总是在家 国天下的共同体中得以生存,获得自我的认同。但在 精神世界,自我因为其拥有良知,又可以超越家国直 接与天道接轨。他以“天民”的身份出现,直接从超越 的天道中获得神意,化为圣人的意志,而这一意志又 是在现实的家国秩序之上,或者化为家国秩序本身。 正是传统中国文化中这一微妙的两歧趋向,到了近代 演化为一场中国式的“大脱嵌”革命。
许纪霖谈中国的国家认同与新天下主义
许纪霖谈中国的国家认同与新天下主义(2012-01-16 19:50:06) /s/blog_71bcc28e0100wjgs.html标签:杂谈分类:我的上海书评,2012.1.15采访者:黄晓峰、丁雄飞近代以来,随着西方民族国家以及民族主义观念传入中国,传统的天下观和夷夏之辨是崩塌了,还是以新的方式进行回应。
在挑战与回应的过程中,近代以来的夷夏之辨出现了哪些复杂的变化,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许纪霖教授认为,一个更开放的新天下主义,对解决现代民族国家形成过程中的困惑具有启发意义。
作为西方的话语系统,民族国家等一系列概念,在建构中国这个“想象的共同体”时,遇到了怎样的挑战?许纪霖:过去的中国研究,有一个基本的预设,即古代中国是一个中华帝国,到了近代面临着向民族国家的转型。
这个帝国/ 民族国家的二分,是一个从欧洲历史当中提炼出来的历史模式。
葛兆光教授在《宅兹中国》中试图做的工作,与汪晖教授在《现代中国思想的兴起》中的努力,在这个领域是相似的,即破除帝国/ 民族国家二分法。
汪晖是从解构欧洲的知识谱系着手,分析在以黑格尔为中心的近代欧洲话语之中,东方如何被想象为帝国,欧洲如何为描绘为国家,全球的历史最后如何从帝国走向现代的民族国家。
而葛兆光针对的是这样一种观点,即按照本尼迪克·安德森的理论,将中国民族主义的产生,描述为是一个近代以后被话语建构的过程,是一个想象的共同体。
葛兆光以实证历史学的方法,批评这种“共同体想象论”,证明中国的民族主义有实体的依据,早在宋代,中国已经具有现代民族国家的若干特征。
葛兆光的“民族国家实有论”与安德森的“共同体想象论”,真正的分歧是二者的后设立场,是实证历史学与后现代史学(包括受其影响的新文化史研究)不同的历史观所致。
从后现代的话语分析和文化建构来说,不是历史创造了文化和意识,而是话语建构了现实,文化生产了历史。
真正的问题不在于民族国家的“事实”如何在历史中“客观”呈现,而是民族主义的“话语”或者“文化实践”如何“生产”和“建构”了民族国家的“事实”。
许纪霖:强国梦的历史变迁
从寻求富强到文明自觉――清末民初强国梦的历史嬗变许纪霖内容提要:晚清是一个国家主义狂飙的年代,在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导引之下,中国人相信优胜劣败,相信强权就是公理,相信国家实力就是一切,致力于模仿19世纪西方文明中的国家主义与物质主义。
日益弥漫的物质实利主义摧毁了中国的政治秩序和道德秩序,造成了民国初年的政治乱局与精神危机。
不久后爆发的欧洲世界大战,成为重要的历史转折点,中国知识分子在战争的废墟之中意识到国家主义与物质主义是现代文明两贴可怕的毒药,于是从生存竞争的迷雾中醒来,产生了五四时代广泛而多元的文明自觉,从以力为核心的国家建构转向了普世价值的新文明探求。
近代中国的民族主义因而也结束了晚期时期的去价值、去道德的实力趋向,重新获得了普世性的文明基础和道德正当性。
中国正在崛起,成为全世界瞩目的经济强国。
拿破仑当年形容中国是一头正在熟睡的狮子,一旦醒来,将震撼整个世界。
如今,这头醒狮站起来了。
19世纪末以来,强国梦一直伴随着中国几代仁人志士,今天终于盼到了梦想成真的时分。
然而,何谓强国,是富国强兵的力壮山河,还是以普世有效的理念、制度和文化征服天下? 是生存竞争、优胜劣汰的霸业,还是文明示范、天下归仁的王道?回首近代中国的历史,伴随着强国梦的展开,这个问题一直纠缠着致力于变革的中国知识分子。
晚清是一个国家主义狂飙的年代,在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导引之下,中国人相信优胜劣败,相信强权就是公理,相信国家实力就是一切,致力于模仿19世纪西方文明中的国家主义与物质主义。
日益弥漫的物质实利主义摧毁了中国的政治秩序和道德秩序,造成了民国初年的政治乱局与精神危机。
不久后爆发的欧洲世界大战,成为重要的历史转折点,中国知识分子在战争的废墟之中意识到国家主义与物质主义是现代文明两贴可怕的毒药,于是从生存竞争的迷雾中醒来,产生了五四时代广泛而多元的文明自觉,从以力为核心的国家建构转向了普世价值的新文明探求。
近代中国的民族主义因而也结束了晚期时期的去价值、去道德的实力趋向,重新获得了普世性的文明基础和道德正当性。
中国崛起:富强还是文明
中国崛起:富强还是文明作者:暂无来源:《领导文萃》 2014年第22期□许纪霖一场突如其来的金融危机,将中国推向了世界舞台的中心。
作为全球经济增长速度最快的发展中国家,中国的GDP总量已超越日本,仅次于美国成为世界第二。
当很多国家为流动性不足发愁的时候,中国到处一掷千金,一副“不差钱”的富阔样子,全世界都在惊呼“中国世纪”的到来。
于是我们也就不奇怪,《当中国统治世界》由马丁·雅克在2009年推出后,立即在英美读书界成为畅销奇书。
中国的崛起当然已经是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
问题在于,中国的崛起与文明有关吗,抑或仅仅是一种“富强的崛起”?“富强的崛起”是只以GDP为核心的一组统计数据,即所谓“民富国强”,是综合国力的展现;而“文明的崛起”则是一种普世价值与制度体系,是人类历史演化中新的生存方式和意义系统的诞生。
崛起后的中国将走向何方?这一问题令西方人迷惑,中国自己也缺乏清晰的答案。
资深外交家、中国前驻法国大使吴建民认为:“中国在鸦片战争后首次走到了世界舞台中心,这一新变化世界没有准备好,中国自己也没有准备好。
”什么叫准备?富强的实力放在那里,真正缺乏的是文明的准备。
“富强的崛起”看的是一国的综合实力,是其商业、工业和科技在全球的挑战与垄断能力,而“文明的崛起”则是另外的指标:世界一流的大学、影响全球的哲学或宗教,以及全球交往中的语言优势。
以此衡量当今中国的现状,“文明的崛起”与“富强的崛起”是多么不成比例。
中国已经有了遍布全球的孔子学院,国外学汉语的学生也越来越多。
但到今天为止,孔子学院所传授的,只是作为工具性的语言,是语言学意义上的中国文化,而真正的孔子——中国文明的内在义理——不要说外国学生,连中国教师都不甚了了。
语言被抽离了其价值的精神灵魂,仅仅成为鹦鹉学舌的空洞形式。
中国政府立志建立一批世界一流大学,为此设立了“211工程”,向清华、北大等近一百所大学投入巨资,但与中国经济所面临的困境相仿,中国高等教育的核心问题不在于投入太少,而是体制改革的滞后。
多元文明时代的中国使命
多元文明时代的中国使命作者:许纪霖来源:《文化纵横》 2013年第3期许纪霖21世纪世界历史的最重要事件,可能是中国作为一个文明大国的重新崛起,从而改变世界历史本身。
最近,姚中秋教授提出了“世界历史中的中国时刻”,这是一个好命题。
问题在于,当世界历史中的中国时刻呼之欲出的时候,中国自身准备好了吗?中国将以什么样的姿态出现于世界?是西方文明的追随者、挑战者,抑或发展者?再进一步追问:那又是谁之世界历史,何种中国时刻呢?在所谓的中国时刻降临之际,与其盲目地乐观欢呼,不如冷静地在世界大势之中重新思考中国的位置,找到她的未来轨迹。
世界格局中的三个重心今日的世界,是一个民族国家的时代,也是一个帝国并行的时代。
超越民族国家的资本与权力体系,为帝国霸权的兴衰提供了物质和组织化条件。
在结束了长达半个世纪的美苏两大帝国对抗的冷战之后,21世纪初所展现的新的帝国图景,乃是美国、欧盟和新崛起的中国的三分天下。
现代帝国的争霸,取决于两个因素:一是在全球资本与权力体系中的实力,二是其各自所凭借的文明。
一个具有长久竞争力和统治力的帝国,实力与文明,缺一不可。
军事和经济的硬实力,如潮水一般有涨有落,然而文明,却是长时段竞争的底蕴所在。
美国衰落了吗?这是中国崛起之后世界热议的话题。
虽然按照目前GDP增加的速度,中国将在未来十年之内综合国力上超过美国,成为世界头号经济强国,但这并不意味着美国的衰落。
究竟谁是世界老大,不仅要看GDP总量,而且要看其他同样重要的指标。
在全球化的资本和权力体系之中,以美元作为全球金融货币、科技的强大创造力和无可比拟的军事威慑力,美国将在相当长的时期内,将继续保持其全球第一霸主的地位。
更重要的,是自身文明的可持续性发展性。
与欧洲相比较,美国建国的主流文明盎格鲁·撒克逊新教文明历经两个多世纪,依然有其充沛的活力,远未走到尽头。
作为一个移民国家,世界各国的精英依然向往美国,他们从四面八方涌向那里,源源不断地给美国带来新的创造性元素和竞争能力。
近代中国政治正当性之历史转型
近代中国政治正当性之历史转型
许纪霖
【期刊名称】《学海》
【年(卷),期】2007(000)005
【摘要】在晚清和民国,中国的政治正当性发生过重大的历史转型.在经历传统正当性危机的同时,近代中国的思想家们逐步重建新的政治正当性轴心.新的政治正当性以"去道德化"为时代标志,以世俗化的历史主义目的论为知识背景,确立了三个重要的正当性轴心:自由之正当性、民主之正当性和富强之正当性,并分别形成了自由主义、民主主义和国家主义这三种近代中国重要的政治思潮.从天理到公理,再到潮流,近代中国的政治正当性逐步失去了超越的和客观的性质,走向历史的和心理的主观意向.与此同时,政治正当性的基础也有一个从善(德性)到权利(自由)的转型过程.【总页数】11页(P13-23)
【作者】许纪霖
【作者单位】华东师范大学中国现代思想文化研究所,上海,200062
【正文语种】中文
【中图分类】D6
【相关文献】
1.荀子的政治正当性理论——以权力来源为中心 [J], 东方朔
2.孔孟"政治正当性"观念及其现代价值 [J], 周燕芝
3."公意"与"美德共和国"——论卢梭对"政治正当性"的探讨 [J], 李永刚
4.作为政治正当性理论的北宋正统论 [J], 姚季冬
5.近代中国政治正当性的价值冲突和内在紧张 [J], 许纪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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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许纪霖 大国的标准是什么?
许纪霖,1957年出生于上海,华东师范大学紫江特聘教授。
近年来主要从事二十世纪中国思想史和知识分子问题研究。
主要著作有《无穷的困惑》、《许纪霖自选集》等。
中国正在“和平崛起”,在这个世界上,无论是喜欢中国的,还是讨厌中国的,都无法无视中国的存在。
在全球的经济和政治秩序中,中国开始渐渐地从边缘走向中心。
不过,要断言中国已经成为真正的大国,尚为时过早。
何谓大国?按照什么来衡量?GDP总量?世界工厂?安理会中有否决权?——假如按照这些标准衡量,中国应该可以算大国。
不过,作为一个历史学家,在我看来,是否称得上大国,要放在人类文明的长时段中来衡量,也就是说,是否在人类文明史中占据一个重要的位置,对整个世界文明的发展有举足轻重的影响。
从这个意义上说,传统中国理所当然是大国,一个占据世界中心的文明大国,中国的技术、文化和思想都曾经对世界包括欧洲产生过巨大的影响。
不过,这已经是几个世纪以前的事情了。
从18世纪开始,世界的中心逐渐移向欧洲,特别是西欧,然后转移向美国。
以古希腊和基督教文明为历史传统的西方文明如今成为全球最强势的文明,而代表了这些文明的美国、英国、德国、法国等,成为无可争辩的世界大国。
这些大国,不仅在经济、科技、军事和国际政治上举足轻重,更重要的,是它们的文化——制度文化和观念文化——成为当代文明的主流典范和主流话语,影响到全世界各个国家、各个民族和各个角落。
也就是说,真正的大国,是能够以自己的制度典范和文化典范辐射到全世界的那些国家。
从这个标准来衡量,中国还远远谈不上是大国。
毛泽东时代的中国,特别是那个疯狂的1960年代,中国曾经是一个革命的大国,毛泽东的红色典范在全世界刮起了一股毛旋风,大大颠覆了资本主义的国内秩序和全球秩序。
不过,“好”景不长,这股革命的文化旋风很快偃旗息鼓。
虽然从1990年代中期以后,中国以世界工厂的姿态重新崛起,不过,直到今天为止,中国对世界的影响还多集中在经济和贸易层面,而政治方面的影响基本没有超出东亚。
富强还是文明——崛起后的中国走向何方
富强还是文明——崛起后的中国走向何方
许纪霖
【期刊名称】《贵州文史丛刊》
【年(卷),期】2012(000)003
【摘要】在唱盛中国舆论的背景下,分析当代中国崛起的现状,说明中国今天只是富强的崛起,而不是文明的崛起.中国要从富强到文明,我们缺失的是什么?我们如何从富强向现代文明过渡.
【总页数】7页(P8-14)
【作者】许纪霖
【作者单位】华东师范大学上海200062
【正文语种】中文
【中图分类】G122
【相关文献】
1.过去30年,中国的崛起仅仅意味着“富强崛起”,但并不一定是“文明崛起” [J], 燕继荣
2.“第五代”后的中国电影该走向何方——新生代导演生存思考 [J], 杨文军;
3.走向生态文明:中国和平崛起的文明创新之路 [J], 张孝德
4.后奥运经济——奥运后,中国经济走向何方 [J], 郭田勇;褚蓬瑜
5.寻求中国的富强之道——"大国崛起(富强)之道"座谈会精彩发言选登 [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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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明养成:富裕之后的国人考题
文明养成:富裕之后的国人考题
许纪霖
【期刊名称】《中国民商》
【年(卷),期】2012(000)003
【摘要】如果在富裕之后,很少思考人生的目的是什么,精神的位置在哪里?中国需要什么样的核心价值?那么,这样的富裕是令人担心的.rn一个国家,若没有气定神闲的社会秩序,谦恭温良的国民素质,就难以称其为大国.
【总页数】1页(P11)
【作者】许纪霖
【作者单位】
【正文语种】中文
【相关文献】
1.建设富裕民主文明和谐的新包头专访十一届全国人大代表包头市市长呼尔查 [J],
2.基础文明养成教育奠定人生之基石——对小学生基础文明养成教育的思考 [J], 高天韵;张利军
3.全面落实科学发展观以人为本建设和谐新农村建设富裕文明开放和谐的云南——云南省农村经济学会、云南省农民企业家联谊会学习全国人大、政协两会精神
座谈会给省委、省人民政府的建议报告 [J],
4.迈向文明、富裕的新生活——改革开放20年我国人民生活的巨大变化 [J], 文丁
5.走向富裕文明的工布江达他们从贫困开始走向富裕──来自工布江达县的报道之一 [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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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纪霖:中国崛起的背后:为什么富强压倒了文明?作者丨许纪霖摘要:中国人有的将“权力”和“权利”这两个不同的概念混为一谈,但权利是平等的,权力是不平等的。
中国历史上缺乏权利的传统,谁的地位高,谁的权力就大,拥有的特权(特殊的权利)就多。
晚清以后的竞争,就是人人争夺特权和强权,不是追求平等的权利,而是想获得高人一等的强权。
转自丨思想潮中国崛起的背后:如何从富强走向文明?中国的崛起,今天已不是一个愿望,而是一个事实。
中国今天已经走向了世界舞台的中心,但是她将继续往哪个方向发展,让全世界都迷惑不解。
吴建民说,中国现在走到世界舞台的中心,全世界都缺乏准备,我们自己更缺乏准备。
本来制定的国策是韬光养晦,不出头,甘于边缘,一门心思搞建设。
而2008年的金融危机,西方世界开始衰退,中国继续高速发展,一下子让全世界聚焦中国。
中国成为与美国同样重要的世界大国,但这将是一个什么样的大国?中国从哪里来,又要往哪里去?本文将论述三个问题:第一,晚清以来的强国梦包括两个梦想,一个是富强,另一个是文明。
然而,在近代中国大部分历史当中,一直是一个梦遮蔽了另一个梦,即富强压倒了文明。
第二,在富强梦的背后,有一整套从上到下都信奉的意识形态,这就是19世纪末传入中国的优胜劣汰、适者生存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它深刻地改变了中国的社会、人民的精神状态,也造就了中国的现实。
第三,中国崛起之后,最核心的问题是如何从富强走向文明,为了既不脱离世界的主流价值,又具有中国特色,中国需要一种什么样的文明?社会达尔文主义如何改变了中国富强是一种追求,这追求背后要有精神动力,就是一种强烈的致富欲望,通过竞争和努力,改变自己的命运,获得更多的物质财富,满足永无止境的内心欲望。
这就是歌德所描绘的浮士德精神。
我这些年在欧洲、亚洲和北美不少国家访问,发现浮士德精神最早出现在西欧,但到了20、21世纪之交,竟然在华人社会当中表现得最为强烈!过去的中国人不是这个样子,作为孔子的后代、重义轻利的儒教徒,中国人并不看轻物质和民生,也重视钱,但不认为富裕有什么内在的价值,富裕只是实现大同理想的工具,人们追求个人生活的小康,有恒产者只是为了有恒心,成就个人的德性。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中国人脱胎换骨,不再讲和谐,而是讲竞争,相信法家的那套富国强兵理论,信奉永不满足的欲望追求的?这个变化,是从晚清开始的。
甲午战争清政府输给日本,中国的士大夫开始觉悟,发现中国原来的学生日本之所以可以打败自己,原来是脱亚入欧,不再讲和谐,而是转为讲竞争,讲优胜劣汰。
于是19世纪末进化论由严复引进了中国,顷刻之间风靡神州,成为中国人新的世界观和价值观。
达尔文的进化论研究的是自然界的进化,但他的很多信徒,像赫胥黎就认为人类的进化与自然界的进化不同,有人类社会独有的伦理规则;而另外一位信徒斯宾塞,则发展出了一套“社会达尔文主义”,鼓吹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进化规律,不仅适用于自然界,人类社会也是这么进化的。
有趣的是,严复的《天演论》翻译自赫胥黎的书,介绍的却是斯宾塞的社会达尔文思想。
进化论进入中国以后,整个中国为之沸腾,大家都信奉竞争是世界的公理,只有竞争,国家才能复兴,个人才能进步。
进化论作为一套新的宇宙观,它与过去儒家的宇宙观有什么区别呢?儒家的宇宙观,主要核心是伦理道德,天是有德性的,所以人类社会也应该遵循和谐的伦理德性。
但进化论不一样,它的基础是牛顿的机械宇宙论,世界的核心不再是德,而是力;不再是和谐,而是竞争,看谁有力量、有物质实力,有超越他人的生存能力。
只要有了各种各样的力,你就会成为竞争的优胜者。
甲午海战之后,整个中国开始讲工商富国。
比如晚清的知识分子杨度鼓吹“金铁主义”,金就是黄金,经济富民,发展工商业,铁代表的就是军事,要走富国强兵的道路。
他这一套学的是当时德国的“铁血宰相”俾斯麦。
从晚清一直到今天,富强这个追求从没有断过,虽然追求的文明理想在改变,但即使是在“文革”时代,有一个东西还是没有放弃,那就是富强,要建设一个社会主义的强国。
富强梦的后面有一个动力,那就是竞争。
我们要在这个强权的世界里占有一席之地,就是要有实力、就要有竞争。
晚清的梁启超在《清议报》上发表了《论强权》一文,他说世界只有强权别无他力,强者压制弱者,这是世界公理,世界只认强者不认弱者。
这种观点直到今天还在继续弥漫。
中国人有的将“权力”和“权利”这两个不同的概念混为一谈,但权利是平等的,权力是不平等的。
中国历史上缺乏权利的传统,谁的地位高,谁的权力就大,拥有的特权(特殊的权利)就多。
晚清以后的竞争,就是人人争夺特权和强权,不是追求平等的权利,而是想获得高人一等的强权。
在今天这样一个只认强权的丛林世界里面,富强似乎是强力竞争的结果,国家越是富强,人民越是富裕,社会就越是不平等,距离平等的人权也就越远,强权的逻辑反而显得越加霸道。
在洋务运动时期,重心还是物质救国,追求船坚炮利,看重的是物。
后来康有为、梁启超搞维新运动,重点便转向了人。
梁启超、严复等人发现,西方之所以强大,除了有无与伦比的物质力之外,更重要的是人民有能力、有竞争力。
儒家传统重视的是人的德性,但现在转为强调人的能力,即所谓核心竞争力。
核心竞争力有三种:德力、智力和体力,连德性和知识都成了竞争力。
德、智、体全面发展的三好学生,最后都被归结为有竞争能力的人。
因此今天中国的大学不再像古典的大学和书院那样着重培养学生自由的人格、拥有博雅的知识,而蜕变为一个实用的、功利的目的:让学生更多地拥有在社会上竞争的能力。
此外还有“社会达尔文主义之父”赫伯特·斯宾塞,其理论归结起来就是八个字:“赶快干活,否则完蛋。
”从晚清到今天,社会弥漫的一直是这样一种竞争氛围,它整个儿改变了中国人,支撑起强大的精神动力,而这个竞争动力的背后,就是对落后的恐惧、对被淘汰的恐惧,进而要富强,要成为人上人。
要改变个人的命运,首先要成为一个能力超群之人,国家要改变落后挨打的局面,首先也是富强,拥有与西方同样的物质力、国民的生存能力和竞争能力。
为什么富强压倒了文明中国的强国梦,除了富强之外,另外一个就是文明。
严复、梁启超这些启蒙先知也讲文明,他们发现西方之所以强盛、日本之所以可以打败清政府,除了富强之外,另外一个秘密武器就是文明。
西方的现代文明比传统的中华文明更高,文明也因此成为他们的一个理想。
那为什么最后的结局会是富强压倒了文明呢?我们先来看这二者的不同。
富强包含着三个内容,第一个层次是洋务运动所追求的物质力,第二个内容是前面讲的国民的竞争能力。
富强还有第三种含义,就是制度的合理化或理性化。
从晚清新政到新中国改革开放三十年,制度在不断变革。
制度的变革到底属于富强还是文明,这要看变革深入到什么层次。
假如变革不动制度背后的核心价值,不改变制度的基本结构,而仅仅使之更完善、更有效、运转更良好,提高制度的运行能力,那么这种变革就与文明无涉。
用德国大思想家马克斯·韦伯的话来说,这就叫制度的合理化或理性化。
制度的合理化,是现代社会的核心内涵,具有两个特征,一是计算投入产出比的成本核算的会计制度,二是中性化的、非人格化的科层官僚管理制度,前者是会计学,后者是公共管理学,它们都是现代社会之所以有效率、拥有强大竞争力的制度秘密。
而且,这种讲究效率、讲究理性的制度合理化,可以与各种意识形态或者政治体制相结合,既可以服务于资本主义,也可以属于社会主义。
只要是追求富强、要融入全球化、提高效率、拥有核心竞争力的目标,都可以往制度的合理化方向去改革。
所谓的制度合理化,实际是将整个国家、社会的各种单位,从行政机构、司法系统、军队,到工厂、商社乃至学校、社团,都按照公司化的制度来重新配置和改革,“不管白猫黑猫,捉到老鼠就是好猫”。
从19世纪末到21世纪初,中国的改革事实上从没有中断过,但绝大部分的改革,都不涉及文明问题、价值问题,也与扩大政治参与基础、扩大政治的合法性无关。
改革只为提高制度的竞争力,只为实现富强梦,这是一种非政治化、去价值化的政治改革。
与富强相比,文明指的是一套价值观。
现代文明的秘密,严复在19世纪末就看得一清二楚,这就是“自由为体,民主为用”。
自由也好,民主也好,都是一种文明,是一套现代的价值观。
自由与民主是人类生活最值得追求的目标,具有不可替代的内在价值,因为唯有生活在自由和民主的社会,人类才有可能活得比较有尊严,过比较符合人性的生活。
这就是文明的生活。
富强当然也是一种可欲的价值,那么富强与文明这两种价值,何种更有价值呢?严复、梁启超知道,西方之所以能够打败中国,乃是它们既富强,又有文明。
文明虽然很重要,但中国的亡国灭种危机太急迫了,国家太落后了,文明可以治本,但救不了急;富强虽然只能治标,却可以挽救国运。
两权相衡,还是富强更重要。
中国最急迫的问题是改变落后挨打的局势,迅速富国强兵,提高国民的竞争力,而文明的目标可以缓行一步,甚至按照对中国影响很大的日本启蒙思想家福泽谕吉的说法,文明虽然是终极目标,但在现阶段,只是实现国家独立和富强的一种手段,只具有工具性的价值。
富强之所以会压倒文明,当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西方的“两张面孔”问题。
戊戌维新之后,中国拜西方为师。
但这个老师老是欺负学生,第二次鸦片战争中,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西方文明所到之处,到处都是血与火。
这使中国知识分子的内心非常困惑。
杨度是晚清思想最深刻的士大夫之一,他发现当时只有文明的国家而没有文明的世界,世界各国对内都讲文明,对外都行野蛮。
杨度的观察是准确的,在西方政治学里有一个公开的秘密,就是对内用洛克主义,讲自由平等,对外用霍布斯主义,生存至上,弱肉强食,遵行丛林法则。
西方世界向东方扩张,其背后有一套文明的理由。
我拥有比你更高级的文明,是文明人对野蛮人的征服。
西方的文明是通过野蛮的扩张得以实现的,所以近代西方有两张复杂的、交杂在一起的面孔。
自由主义者会强调西方人自由文明的一面,而新左派会更多地批评西方人野蛮扩张侵略的另一面。
文明与野蛮这两面在西方内部也不断冲突,具有紧张性。
世界发展到今天,文明的一面在强化,殖民主义的野蛮一面逐渐不具有正当性,只能以隐蔽的方式存在。
但是在19世纪的时候,西方人是赤裸裸地以强权的方式、用野蛮的方式推广文明。
面对西方的两面性,杨度认为既然西方有两手,我们也要有两手来对付它们,我们今天遇到的国家为文明国,所谓不文明不足以立国,但是我们今天所处的世界是野蛮世界,则不野蛮不足以图生存。
也就是说,中国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以文明对抗文明,以野蛮对付野蛮。
对内讲文明、对外讲野蛮,这套逻辑发展到极致,便是外交决定内政,当务之急是亡国灭种,因此富强比文明更为紧迫。
国内曾出版过一本畅销书《中国不高兴》,作者也是用这套逻辑,将美国看作最主要的外敌,认为中国现在不用再韬光养晦了,该做的做、该说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