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小说叙事虚实笔法及其理论

间”等内容的虚实笔法理论。
５３ 回故事的主角。金圣叹将《水浒传》视为传记之书，“《水浒传》一个
一“以实传虚”
人出来，分明便是一篇列传”，第 ５１—５３ 回显然就是为公孙胜立传，
清人邹一桂《小山画谱》说：“人言绘雪者，不能绘其清；绘月者， 故写高廉、李逵、罗真人，虽详细备至，却都是虚写，目的是要引出公
上堆下笑来”。潘金莲毒杀武大，“跳上床来，骑在武大身上，把手紧紧 ［５］虚写，对实写内容加以映衬，使实写内容若隐若现，故事情节妙趣无
地按住被角”，如此的行动，刻画得潘金莲狠毒无比。潘金莲激打孙雪 穷，留给读者丰富的想象空间。不仅如此，实事虚写还是一种使叙事
娥，小说叙述了她如何生事、如何调唆、如何激将西门庆，将她的“恃 不琐碎、不死板的“避难”技巧。脂砚斋就指出，《红楼梦》中对大观园
传》、《三国演义》、《金瓶梅》、《红楼梦》等中国古典小说名著以丰富的 上的前略后详、前实后虚格局。小说在对李逵的叙写上着以浓墨重
实践给我们以明证，古代小说评点家亦深为关注小说叙事虚实笔法， 彩，其实也是一种避实取虚的衬染法，其本意并不在李逵，而是以李
在细读文本的基础上，提出了包括“以实传虚”、 “避实取虚”、“虚实相 逵衬罗真人，以罗真人衬公孙胜，因此，公孙胜才是《水浒传》第 ５１—
虚实相间的叙事笔法还能避免雷同、板滞，使叙事前后不相犯。 脂砚斋以为，《红楼梦》中对宝、黛相见和宝、钗相见的叙述，一实写， 一虚写，一详写，一略写，就没有丝毫的雷同。《红楼梦》第 ３ 回林黛玉 进贾府，处处详写、实写。整个一回的篇幅叙述了林黛玉十余件事迹： 乘轿入荣国府—— —见贾母—— —拜见大舅母、二舅母、珠大嫂子—— —厮 认迎、探、惜三姊妹— ——笑言“不足之症”— ——见凤姐—— —拜见大舅舅 （不见）— ——拜见二舅舅（亦不见）—— —听王夫人谈宝玉—— —在贾母处 吃饭— ——初见宝玉—— —再见宝玉—— —宝玉摔玉—— —在贾母房中碧纱 厨内安歇等，在这样的详叙中，黛玉的灵心巧性、心思过人、自然风流 体态、极奇极痴等，无不跃然纸上。而第 ４ 回写宝钗入贾府，则只在贾 雨村乱判葫芦案中顺带叙出：“王氏……还有一女，比薛蟠小两岁，乳 名宝钗，生得肌肤莹润，举止娴雅”， “宝钗日与黛玉迎春姊妹等一处， 或看书下棋，或作针黹，倒也十分乐业。”写宝钗的美，宝钗与黛玉等 姊妹见面，都是作者抽象化的表述或概略，是略写、虚写，与前回写黛 玉直接、正面的描写迥然不同，故脂砚斋称赞道：“写宝钗只如此，更 妙！”“金玉相见，却如此写，虚虚实实，总不相犯。”［１１］第 ５ 回又接写黛 玉，而“今写黛玉神妙之至，何也？因写黛玉实是写宝钗，非真有意去 写黛玉，几乎被作者瞒过。”［１２］黛玉实写，宝钗虚写，一实一虚、一详一 略，相间成趣。写黛玉又实是写宝钗，反之写宝钗也是写黛玉，实生
惟肖，就可以体现出空景、神境的韵致。“阴影”、 “清光”这些空明、神 写笔法，其妙处在使人物“隐隐跃跃，如帘内美人，不露全身，只露半
灵的境界，就是这样通过“以实传虚”、“虚者实之”、“实者虚之”的虚 面，令人心神恍惚，猜测不定”，［４］情节充满了张力。尤其“有经天纬地
实相生手法而巧妙地显示出来。
之才，出鬼入神之计”的“绝世妙人”诸葛亮，小说更是“于无处写”：写
言，雪之清凉、月之明辉、花之芳香、人之情怀等都是“虚”的东西，似
毛宗岗评《三国演义》，也多次赞叹小说的“用虚笔”、“于无处写”
乎无法表达，但是邹一桂则指出只要把实在之物事描绘得“逼肖”，则 等以无写有、以虚带实的笔法。如对《三国演义》中三个重量级人物徐
其神韵等“虚者”自然就表现出来。所谓“林间阴影，无处营心；山外清 庶、庞统、诸葛亮出场的叙写，毛宗岗以为就是“纯用虚笔”：小说第
虚，虚生实，虚实相生，正是作者妙笔。 不仅虚实相间形成文法变幻不板、前后叙事不犯之妙，而且虚能
救实，虚实互救，以此而虚实相生，全篇灵气飞动。毛宗岗以为《三国 演义》第 ６３ 回“涪水之决”一事就有着“以虚运实”、“虚实相生”的美 学效果：前文之决水者二：曹操之决泗水以淹下邳，决漳河以淹冀州 是也；后文之决水者一：关公之决湘水以淹七军是也。独此卷于涪水 之决，则欲决而不能决，遂不果决。有前之二实，不可无此一虚；有此 之一虚，然后又有后之一实。文字有虚实相生之法，不意天然有此等 妙事，以助成此等妙文。［１３］正是善于以虚救实，虚实相生，通篇小说才 特犯不犯、似同非同，文情摇曳多姿，灵动无限。
沈宗骞《芥舟学画编》曾云：“凡作一图，若不先立主见，漫为填 补，东添西凑，使一局物色各不相顾，最是大病。先要将疏密虚实，大 意早定，洒然落墨，彼此相生而相应，浓淡相间而相成，拆开则逐物有 致，合拢则通体联络。自顶及踵，其烟岚云树，村落平原，曲折可通，总 有一气贯注之势。密不嫌迫塞，疏不嫌空松。增之不得，减之不能，如 天成如铸就，方合古人布局之法。”［１４］诗文书画其理相通。叙事作品在 布局行文上也要通过创造性调度虚实关系，缔造参差变换、耐人寻味 的艺术境界。于此，中国古代小说的精妙范例和评点家的理论阐发相 互辉映，为当代小说叙事与中国叙事学建设提供了不竭的源泉。
４６ 文艺审美批评
中国古代小说叙事虚实笔法及其理论
■信阳师范学院文学院 方志红
内容摘要：中国古代小说惯用虚实笔法修辞叙事，缔造参差变 色。古代小说评点家也认识到了小说叙事虚实笔法的这一特点，在理
换、内涵丰富的审美境界。《水浒传》、《三国演义》等均不乏精妙的 论上对“用虚”笔法进行了深入讨论，“避实取虚”、“于无处写”被古代
绘画理论中“以实传虚”、 “以实写虚”思想，影响产生了小说叙事 了孔明幽秀的居所、古淡的童子、高超的朋友、旷逸的弟弟、清韵的丈
的“实写法”及其理论。张竹坡就指出：《金瓶梅》中的潘金莲总用“实 人、俊妙的题咏，独不露孔明一字，仿佛“隔墙闻环佩声，并半面亦不
写法”：写春梅用影写法，写瓶儿用遥写法，写金莲用实写法。然一部 得见”，但孔明如闲云野鹤般高远、威凤祥麟般尊贵却在这样的虚写
即能获得的直接的、鲜活的感受，显然与侧面间接描写具有完全不同 二人一问一答，上用赵妪讨情作引，下用蓉、蔷来说事作收，余者随笔
的审美趣味。莱辛《拉奥孔》中曾以《伊利亚特》描写海伦之美为例说： 顺笔，略一点染，则耀然洞彻矣。此是避难法。”［６］省笔虚写的“避难
“荷马故意避免对物体美作细节的描绘，从他的诗里我们偶尔听到说 法”，虽只一句两句，然“正不知包却几许事情，省却几许笔墨。”［７］
海伦的胳膊白，头发美之类的话。但是尽管如此，正是荷马才使我们对
三“虚实相间”
海伦的美获得一种远远超过艺术所能引起的认识。”显然，荷马对海伦
虚写和实写在叙事中经常相互交叉使用，虚虚实实，间隔开来，
之美进行的是侧面虚写，造出的是一种毫不沉冗拖沓、简洁凝练的无 以使叙事有详有略、参差变换。如《三国演义》第 ３ 回写吕布出场，毛
限之虚美，与《金瓶梅》写潘金莲的正面实写法，其效果大不一样。
宗岗有四段评语：先从李儒眼中虚画一吕布，此处先写戟。／ 又从董
二“避实取虚”
卓眼中虚画一吕布。前只写戟，此处添写马。／ 在李儒口中方实叙出
固然，从文艺的基本特征的角Байду номын сангаас考察虚写与实写问题，虚实相生 吕布姓名。／ 又从董卓、李儒眼中实写一吕布，看他先写状貌，次写姓
是符合文艺辩证规律的创作规则，但偏重于虚是中国文艺创作的特 名，次写装束；先写戟，次写马，次写冠带、袍甲，都作三层出落，妙。吕
文艺审美批评 ４７
布的出场经过二番虚写，二番实写后，其形象方完整、生动地呈现在 读者眼前。这种人物出场的叙述方式是中国古代小说的惯用技法。在 古代理论家看来，写人叙事，都以虚实相间、参差变换为妙笔。《三国 演义》第 ５０ 回，叙写周瑜、孔明争夺南郡，其中周瑜战曹仁一边实写， 孔明遣将取三城一边虚写；赵子龙抢占南郡为周瑜亲眼所见，是实 写；张飞、关羽袭取荆州、襄阳为周瑜耳中听来，是虚写。毛宗岗以为 其妙处正在于这“一虚一实，参差变换”［８］的“叙事虚实之法”［９］。毛宗岗 还以绘画作喻，指出这种虚实相间叙事笔法的特点为“近山浓抹、远树 轻描”“：《三国》一书，有近山浓抹，远树轻描之妙。画家之法于山于树 之近者，则浓之重之，于山于树之远者，则轻之淡之。不然，林麓迢遥， 峰峦层叠，岂能于尺幅之中一一而详绘乎？作文亦犹是。”［１０］发生在近处 的事情实写、详写，远处的事情只通过人物之口、之耳、之眼叙出、听 出、看出，即虚写、略写，一虚一实，一详一略，叙事极尽参差变幻之妙。
光，何从着笔？空本难图，实景清而空景现。神无可绘，真境逼而神境 ３５ 回刘备跃马檀溪后误入南漳水镜庄，“‘庞统’二字在童子口中轻
生。位置相戾，有画处多属赘疣。虚实相生，无画处皆成妙境。”“空”、 轻逗出，而玄德却不知此人之即为凤雏；‘元直’二字在水镜夜间轻轻
“神”不好画，就求之于实景、真境，实景、真境描绘得清虚玲珑、惟妙 逗出，而玄德却不知此人之即为单福。”这种“从别人口中写出”的虚
的重要资源。
人。金圣叹以为，这一情节叙述采用了“避实取虚之法”［２］：破高廉的
关键词：古代小说 虚实笔法 叙事修辞 中国叙事学
战斗是《水浒传》第 ５１—５３ 回故事的核心事件，是实。但小说于第 ５２
回避开了对它的直接叙述，而详细叙述战斗的准备工作— ——取公孙
从文艺创作技法上说，虚实是不同门类文艺创作必不可少的技 胜。因此，破高廉和取公孙胜两件事，前实后虚，小说在叙述上则避实
不能绘其明；绘花者，不能绘其馨；绘人者，不能绘其情；此数者虚，不 孙胜；而“写公孙胜神功道法，只是一笔两笔，不肯出力铺张”，真正实
可以形求也。不知实者必肖，虚者自出，故画北风图则生凉，画云汉图 写公孙胜时，反倒几笔略过，这就是一种“避实取虚”、“略实详虚”的
则生热，画水于壁，则夜闻水声。谓为不能者，固不知画者也。”一般而 用虚笔法，金圣叹对此大为赞赏，称“是此书特特过人一筹处。”［３］
巧法则。单就文学来说，诗歌创作中有实字和虚字的使用技法；景物 取虚，前略后详；而要取公孙胜，必须征得其师父罗真人允许，取公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