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至_北游及其他_新探_陆耀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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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03-03-31
作者简介:陆耀东(1930—),男,湖南邵阳人,武汉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
第42卷第4期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 2003年7月
V ol.42 N o.4Jo ur nal o f Cent ral China N or mal U niver sity (Humanities and So cial Sciences) Jul. 2003
冯至《北游及其他》新探
陆耀东
(武汉大学中文系,湖北武汉430072)
摘要:冯至先生自己和许多学者认为:《北游及其他》是诗人此前的《昨日之歌》的进展。
本文对此作了新的探讨。
认为《北游及其他》虽有《月下欢歌》、《南方的夜》等不俗之作,但无如《蛇》、《在郊原》、《我是一条河》这样的绝响,也没有《吹箫人》、《帷幔》、《蚕马》、《寺门之前》这样优美的叙事长诗。
关键词:《北游及其他》;新论
中图分类号:I 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2456(2003)04-0046-06
冯至先生自己和学术界许多卓有成就的学者,都认为《北游及其他》是冯至此前创作的《昨日之
歌》的进展,是他诗歌创作的明显的提高。
我对此反复思量,觉得这一判断,既有若干根据,又不完全合乎实际。
《北游及其他》个别诗章视野较《昨日之歌》开阔、深刻一些,更多一些“思量”。
但是,作为诗,虽有《月下欢歌》》《南方的夜》、《暮春的花园》、《北游・7》、《北游・10》这样不俗之作,但没有《蛇》、《在郊原》、《我是一条小河》这样难以逾越的诗的峰,更无在初期新诗史上居于重要地位的《吹箫人》、《帷幔》、《蚕马》、《寺门之前》这样优美凝炼的叙事长诗。
这里,我想联系作者的生活、思想历程,对《北游及其他》作些探讨。
1927年夏末,冯至告别了熟悉的北京,告别了母校北京大学,告别了难舍难分的挚友,经过长途跋涉,乘火车抵达哈尔滨。
他任教的广益中学(今为哈尔滨一中)在当地是一所著名的中学,规模也不小。
冯至初来乍到,安排住宿,熟悉环境,对付应酬,忙碌了好几天。
他“惟一的盼望便是北京的来信。
最先收到的,仍是慧修(杨晦)的信:‘人生是多艰的。
你现在可以说是开始了这荆棘长途的行旅了。
前途真是黑暗而且寒冷。
要坚韧而大胆地走下去吧!一样样的事实随在都是你的究竟的试炼、证明。
……此后,能于人事的艰苦中多领略一点滋味,于生活的寂寞处多做点工,是比什么都要紧、都真实
的。
”
[1](p5)
在这个受俄罗斯、苏联浓烈影响的中华北国的大都市里,冯至仿佛到了另一世界:
所接触的都是些非常gr otesque (奇怪,古
怪)的人们干些非常grotesque 的事,而自己又是骤然从温暖的地带走入荒凉的区域,一切都不曾预备,所以被冷气一袭,便弄得手足无措:只是空空地对着几十本随身带来的书籍发呆,而一页也读不下去。
于是:在月夜下雇了一只小艇划到松花江心,觉得自己真是一个最贫乏的人了的时候也有;夜半睡中嚷出‘人之无聊,乃至如此’的梦话而被隔壁的人听见,第二天被他作为笑谈的时候也有;双十节的下午便飞着雪花,独自走入俄国书店,买了些俄国文学家的像片,上面写了些惜别的词句寄给远方的朋友的时候也有;在一部友人赠送的叔本华的文集上写了些伤感的文言的时候也有;雪渐渐地多了,地渐渐地白了,夜渐渐地长了,便不能不跑到山东人的酒店里去喝他们家乡的清酒,或在四壁都画着雅典图的希腊的Staurant (饭馆)里面的歌声舞影中对着一杯柠檬茶呆呆地坐了一夜的时候也有。
这样油一般地在水上浮着,魂一般地在人群里跑着:——虽然如此,但有时我也常在冰最厚,雪最大,风最寒的夜里戴上了黑色的皮帽,披起黑色的外衣,独
46
立在街心,觉得自己虽然不曾前进,但也没有
沉沦;于是我就在这种景况里歌唱出我的《北
游》……[1](p5-6)
北京并不温暖,哈尔滨更加寒冷。
虽然冯至抵哈尔滨时还是初秋,但他的心确实像掉进冰窖中一样。
如果说他在北京时常感到寂寞,那么到哈尔宾后感到在北京时并不孤独,现在才真正陷入了澈底的孤寂中。
这里,除了陈炜谟,没有一个知心的朋友;这里,没有遇见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抵这里不到一年,冯至觉得,“哈尔滨只有些穷极无聊的青皮无赖来到这里做投机的事业发笔横财”。
就对在哈尔滨的哥、嫂说想回北京,并将此意写信告诉了杨晦。
冯至在哈尔滨呆了一年,表面上过着平常的生活,但实际上经历了起伏巨大的心路旅程。
在个人独处的静寂中,在深夜里,他回顾了自己此前的人生之途:幼时的涿州的失母之痛,家贫欠债受歧视之苦,继母的厚爱,父亲的辛劳奔波;到北京后,亲戚的盛情,师恩,友爱,似无边的温暖的海洋;自己内在的心理矛盾,更是“剪不断,理还乱”,有几对总是在冲突、纠缠。
一对是自卑与自信。
冯至自幼有自卑心理,往往受不了外来的刺激,承受不住不如意事的打击,虚荣心较重;在认真学习、做事中夹杂着不纯的动机。
二对是“将来还是敷敷衍衍饮食男女地混下去呢?还是在人生的战场上奋斗一番?”[2](p56)虽然前者往往只是闪过的一念,后者是常驻常在的精神伴侣。
他这次来哈尔滨,多少也是为月薪百元的考虑。
他知道,受强国欺压的弱国臣民——“中国人、朝鲜人,更不能不听从民族的运命”[3](p76),不能不付出更多的甚至是生命的代价。
在感情层面上,他从杨晦等的友爱中,领会了真正友情的纯洁、高尚和利他性,庆幸自己结交了这样的朋友,自己的心里,真感到如清代何溱集联所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而爱情,他记得最初是在四中爱过一位姑娘,后来也有多次神恋,但自卑、害羞、怯于主动、不擅言辞像一堵堵墙,阻塞了爱情通向开花、结果的路,在这一方面,他简直濒临绝望的边缘。
对于人生哲理,萦绕他脑际的,主要是生与死的问题,特别是母亲的死、继母的死,挚友陈炜谟的重病,以及自己的生的痛苦,常常引导他走近这一问题。
这一切,都在他1926年至1929年写的诗集、以《沉钟丛刊》第6种名义、1929年8月由沉钟社出版的《北游及其他》中有或显或隐的流露。
应该说明,作家的作品,是他所写,自然应是他传记的最主要的内容之一,但绝不可将小说中的“我”和作家同情的人物的事迹与作家等同或相混淆;不可将诗中抒情主人公与作家等同或相混淆,因为文学创作中多有创造——如虚构、幻想等,所写不一定是已有的实事,是可能发生甚至是根本不可发生的故事。
《北游及其他》的第一辑《无花果》写于1926年秋至1927年夏,也就是诗人去哈尔滨前所作。
这一辑录晚唐诗人韩亻屋《别绪》三首中的第二首,或者说是三节诗的第二节为引言:
菊露凄罗幕,
梨霜恻锦衾;
此生终独宿,
到死誓相寻。
整首诗抒写离情别绪。
“菊露”、“梨霜”主要是指季节,而菊花、梨花为耐寒之花,“罗幕”、“锦衾”表面上写的是物,实际上意在喻人。
后两句表现了抒情主人公对爱情的执著追寻。
冯至这一辑诗共16首(其中一首译诗),内容全都是抒写爱、相思。
第一首《无花果》似序诗,《湖滨》写在哀凉的情绪下,在人生“无边的牢狱”中,“我”心中的火,即使“把满湖的湖水吸尽”,也“还有更强烈地烧焚”。
这“火”,是真爱的烈焰,是追求人生光明的火。
《迟迟》哀叹自己迟迟得不到对方爱的允诺和回答。
《园中》将“浓红的薜荔”,喻为“血染就的相思”;以满地的黄叶,比作爱情的干枯,看似简略,内蕴丰富,给读者留下了想像的空间。
《我只能……》抒失望于爱情与害怕庸俗的爱的降临的复杂心情。
《雪中》的“你”、“我”,情绪一个是感伤,一个如绯色的春光,“我”焦急地盼着“你”对爱的回应,但“你”却有意不表露,最后“我”只好明说。
《什么能够使你欢喜》借周幽王为取得褒姒的欢欣,令宫女裂帛和无故点燃峰火,引各路诸侯率兵勤王的故事¹,生发开去,另辟新意,表现爱的浓和痴。
《给盲者》写“我”的爱情,永久黑暗,没有声,没有色,但它能使“你”的人生开花、欢乐。
这一辑有两首写坟墓,即《墓旁哀话》和《自杀者的墓铭》,前者叙两个母亲的墓靠近,一个是“我”的母亲,“我”回到母亲的墓中;另一个是一个女孩的母亲,她的女儿骄傲地走在平坦大路上,但“我”的母亲劝我相信,姑娘终会走近;后者赞颂自杀者“追求永久的梦想”,远离人间。
《桥》也是赞颂爱的执着,为了彼岸的奇彩,我愿几十年搬运,不停地建桥。
《遇》抒绝望之情,“我”绝没想到遇见你,遇见你是上帝下的错棋。
《希望》写旧的希望似残废的野兽,
47¹见《东周列国志》第二回和《史记・周本纪第四》。
但“我”却喜爱它。
《饥兽》里充满着愤激之声,“我”奔驰,我饥渴,我迷路,“纵使没有一件血的食物被我寻到,怎么也没有一只箭把我当作血的食物射来?”《春愁》抒无爱的苦闷。
这一辑诗,感伤情绪相当突出,是中国个性解放时代青年期学生的苦闷和幻想的自然表现。
艺术上,《无花果》近似说明,《给盲者》和《春愁》,前者诗意不浓,后者失之散漫,其他诗大都是篇末陡起新意。
正如宋代姜夔所说:“篇终出人意表,或反终篇之意,皆妙。
”[4](p681)然而冯至在这一辑15首(创作)诗中,竟有《湖滨》、《园中》、《雪中》、《什么能够使你欢喜》、《墓旁哀话》、《希望》、《饥兽》、《春愁》8首采用此法。
这八首诗并无特别平庸之作,如《园中》、《雪中》等堪称佳构,但如此多的诗取同一种结构方式建构诗,不能不说有落入自己的陈套之弊。
这些诗,和《昨日之歌》比较,除了多一点伤感外,各方面变化不大。
《北游》第二辑前引杜甫《乐游园歌》的末二句为引子。
乐游园,又称乐游苑、乐游原,葛洪《西京杂记》有记载。
据说,该园系“汉宣帝所立。
唐长安中太平公主于原上置亭游赏。
其地四望无敝,每三月上己,九月重阳,士女戏就此祓禊登高,幄幕云布,车马填塞,虹彩映日。
”[5](p57)杜甫此诗的前三首,铺陈此地游乐时的盛况,四、五首切入主旨,“我”未醉先悲,罚多少酒也不在乎,怀才不遇,无归宿处;唯有“独立苍茫自咏诗”。
而冯至录杜甫的两句诗,显然也有同感,因为他在哈尔滨也感到前途茫茫,写《北游》确是“此身饮罢无归处,独立苍茫自咏诗”。
冯至后来曾谈到《北游》写作时情况及友朋的反响: 1927年暑假后,我到哈尔滨第一中学教
书,走入一个生疏的环境,……完全是另一个
世界。
我有半年之久,写不出一句诗来,那种孤
单寂寞之感,自以为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
但是在1928年新年,学校放假三天,不知怎么
一种契机,我在三天内废寝忘餐,在一本练习
薄上写了约有五百多行诗,把半年内胸中的块
垒都泉涌似的倾吐出来,最后在封面上写了
“北游”两个字。
这年暑假,我带着这本诗稿回
到北京,……1928年1月22日晚是阴历丁卯
年的除夕,我和翔鹤、炜谟集聚在杨晦住的公
寓里,还来了当时在北京居留的冯雪峰。
饭后,
我们不约而同都读起诗来,……我读《北游》中
的几段,大家认为诗的风格有了变化,与过去
不同了,这是现实的赐予[6](p173)。
全诗分13章,每章末尾的四个字都是“阴沉,阴沉……”。
基本上以事情发生的先后为序。
第一章原无标题,实为前言,写穷秋季节北方一个都市,没有绿树、鸟鸣,只有车轮声、工厂吐出的黑云,和秋雨、冬雪、流民、歌女,“人人裹在黑色的外套里”,面色阴沉。
阴沉的自然景色,阴沉的城市,阴沉的街道,阴沉的装束、脸色、声音。
第二章《别》写别离时的情景,中元——阴历7月15日之夜,“我”的生命之灯开始了新的漂流,诗中穿插着一个幻想的故事,颇为别致。
第三章《车中》驰骋想像的翅膀,回眸过去,前瞻未来,发现满车人,都有“无声的悲剧”和“希冀”,但“我”这二者似也没有,只有阴沉。
第四章《哈尔滨》抒写了对这个遍受外国毒菌浸淫“不东不西”、像地狱的城市的不满。
第五章《雨》借北国的雨和旧日的衣裳,表达对旧梦追寻的心绪。
诗人结集《北游及其他》时未收,我猜测是艺术上的原因,雨、夹衣、过去的青春、幻想的爱情,似尚未融合为诗的生命有机体,给人以拚凑和勉强之感¹。
第六章《公园》写“我”逃避尘嚣走入公园,但“自然”也只是与“我”疏远、哀鸣,“我”思考人生的意义,发现自己“一切都不能”,只有空虚、阴沉。
第七章《Caf 》(咖啡)叙说“我”苦闷到极点,到咖啡馆寻找轻松而未能。
第八章《中秋》抒中秋之夜的思索,觉得人都糊涂地生活着,只有苏俄人“在风雪里挣扎,为了全人类作那勇敢的实验”;觉得生死是解不开的环,自己附胸反思:
我生命的火焰可曾有几次烧焚?
在这几次的烧焚里,
可曾有一次烧遍了全身?
二十年中可有过超越的欢欣?
可经过一次深沉的苦闷?
可曾有一刻把人生认定,
认定了一个方针?
可真正地读过一本书?
可真正地望过一次日月星辰?
欺骗自己:我可曾真正地认识
自己是怎样地一个人?
冯至的眼光,已扩展至世界范围内人类的新探索,深入到个人人生追求的方方面面。
无论是诗之思的广度和深度,较前都是一次新的超越。
《北游》的第九章《礼拜堂》,感叹宗教经历的沧桑,和人世命运的莫测,仿佛“到处都是病的声音”。
48
¹《冯至全集》编者认为《北游及其他》未收这一章是“漏掉”。
我以为这种可能性不大。
第一,因此诗发表于1929年1月,《北游及其他》编成于同年5月初,时间相隔不久,作者不大会忘记。
最初发表时每章均有序号,即使漏掉,也会立即发现。
第十章《秋已经……》悲吟秋的憔悴,但秋还开过花结过果,而“我”花未开过,果未结一个。
十一章《“Po mpeji¹”》,诗题指公元79年,维苏威次火山爆发淹没的城市名,也是一个酒馆的店名,诗人唱出了对世界末日的诅咒之歌:
崩焚吧,快快崩焚吧!
这里的罪恶比当年的Pom peji还深:
这里有人在计算他底妻子,
这里有人在欺骗他的爱人,
这里的人,眼前只有金银,
这里的人,身上只有毒菌,
在这里,女儿诅咒她的慈母,
老人在陷害他的儿孙;
这里找不到一点实在的东西,—
纸作的花,胭脂染红的嘴唇!
这里不能望见一粒星辰,
这里不能发现一点天真。
我也要了一杯辛辣的酒,
一杯杯浇灭我的灵魂;
我既不为善,更不作恶,
忏悔的泪珠已不能滴上我的衣襟!
诗中还说:“第一个该毁灭的,是我这个游魂!”忧愤到了极致,不满于社会的腐朽、黑暗,不满于人们的虚伪、堕落,也不满于自己的无能为力。
第十二章《追悼会》告白诗人埋葬了一切梦幻,友人和这里的一切为我作了追悼。
第十三章《“雪五尺”》写道,“我只怕这样长久地睡死”,“一任那命运的脚步踩来踩去”。
这仍是朦胧的灰色,“怀里,房里,宇宙里,阴沉,阴沉……”。
后来,作很大的修改,最后四句是:我不能这样长久地睡死,
这里不能长久埋葬着我的青春,
我要打开这阴暗的坟墓,
我不能长此忍受这里的阴沉。
笔者不完全排除诗人当时内心深处也隐藏着这样一种念头的可能性,但从主客观实际条件分析,这种可能性极微极微,初版本的结尾更符合实际。
因为作者当时的思想除视野扩大和对社会的腐败黑暗有进一步了解和认识外,别无进展;而社会,北京与哈尔滨,并非一个天堂,一个地狱,只不过是程度上的差异;诗人想离开哈尔滨,主导因素还是感到极端孤寂。
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有许许多多类似《北游》这种不同版本的变异情况º。
我以为,作者为避免产生消极影响的动机是可以理解和不可厚非的,但作为历史思想资料,作为传记史料,则是不可取的。
这也是笔者坚持采初版本,不用经过重大修改的后来的版本的主要原因。
《北游及其他》第三辑前原用德国诗人斯特凡・格奥尔格的四句德文诗作为题记,这四句诗,冯至在《致周良沛(1988年4月11日)》中说大意是: 你引导我走向那迷蒙的山谷,
有苍白的落雾和净洁的光明
你指给我远方从坟墓
痛苦的霜里成长忧郁的爱情。
《冯至全集》译文略有不同:
你把我引到着魔的山谷
只觉光亮赤裸而芳香隐约
还从远处指给我看那墓穴
有阴郁的爱生长于成熟的痛苦。
从借用的题辞中我们也可获知,这一组诗是冯至公开的爱情历程中的产物。
我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种种迹象表明,冯至在走进爱的花园的过程中,似有不少曲折,如1924年10月11日致杨晦信中说:一天我同清独谈话,他说,现在的恋爱,都是三四等以下的,至若心灵上的感应,无非是诗人的梦想罢了!
人总是在遗憾里过生活的。
1924年8月21日致杨晦信中说:
我在中学昏沌时代曾爱过一个姑娘,她近来要出嫁了。
我有一夜梦见她来同我话别,醒来真觉可叹!
1925年9月20日致杨晦信中又说:
我十分希望能够作几首比较“惊人”一点的诗,我这样渴望比渴望女人厉害的多。
1929年5月14目,正是冯至对姚可山昆小姐开始倾慕产生爱意时,陈翔鹤致杨晦信中云:
君培为什么不作文章呢?得勿又有新的Ro-mance(恋爱)了吗”
“又有新的恋爱”的言外之意很明显,不用多说。
应该说,这是很正常的现象: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如果不是身心有病,不可能不对女性产生爱恋。
而诗辑名曰“暮春的花园”,表明已不是初春、仲春了。
这一辑诗大多与冯至爱恋姚可山昆有关,也可说是爱之歌。
据姚在《我与冯至》中说:
49¹
º最典型的例子,是郭沫若诗集《女神》中的《匪徒颂》等,1928年及以后的版本,作了重大改动,以致使一些研究者产生误断。
Pompeji,作者原注:意大利古城,在维苏威山下,公元79年,维苏威火山爆发,全城湮没,18世纪才又被发掘出来。
这里是一个酒馆的名字。
(1929年)1月21日的副刊上有一首他的译诗,是法国诗人Arvers写的一首十四行诗,写作者爱慕一个女人,却从不表示,隐隐地担受相思的痛苦,那女人也没有觉察,诗的最后三行是:“她只忠实于那些严肃的女儿的训规,/更不知她早已填满了我苦闷的诗髓,/一旦读了我的诗,她必问:这位女的可是谁?”在诗后译者写了一段“附记”:
我是不懂得法文的,于是请他给我讲了一遍,我听了真是欢喜,字字都仿佛是从我的心里迸出的一般。
……
下边注明日期是“2月18日”。
这个日期距离在杨晦家中那次宴会不是仅仅过了四天吗?十天后在副刊上又出现了他写的《月下欢歌》,他在月光下“向着一切欢呼”,“向着一切拥抱”,这是在他的诗集里很少听到的高亢的声音。
随后从3月到5月,他发表了十几首诗,这些诗有希望有绝望,有追求有放弃,有进有退,在两首标题《思量》的诗中有一首竟把王国维词里的一句“人间总被思量误”作为题辞。
五月里有《暮春的花园》四首,每首的头两行都写着“你愿意吗!我们一同/走进那座花园?”还有一首译诗,最后两行是:“当我还未完成一件美丽的工作,/上帝呀,请不要让我死亡!”我如今看到这些诗,好像是新发现一般。
在我编辑《妇女周刊》的那几个月,见面时他默默无语,原来他心里盘算的都写在那些诗里了。
……他的一首后来常常被人称道、选入一些新诗选本里的诗《南方的夜》,就是我们一起在北海公园湖边散步时构思的。
……我们约定在某地某时会面,经常是他先到我后到,于是产生了《等待》那首诗,又如《送》,写的是晚间他送我回校的情景[7](p5-7)。
联系冯至此前的诗作考察,《北游及其他》第三辑的诗,有两点新的成分,一是伤感、绝望的情绪大大淡薄了,如《听——》、《花之朝》、《月下欢歌》、《暮春的花园》、《南方的夜》、《十字架》虽不全是五彩和欢欣,但即使在阴云的天际仍露出若干亮色,在不无忧虑的乐曲中也有欢歌。
二是不少诗中多了一些“思量”意味的成分,其中,除《艰难的工作》外都是情诗。
如《听——》、《思量》、《思量》(“人间总被思量误”)《花之朝》《月下欢歌》、《暮春的花园》、《十字架》。
《听——》隐约地暗示“我”爱你的情意,但也包涵着你只有“向我的心房靠近”才能了解我的心声和想望。
第一首《思量》既有热望,又有冷静的思量。
第二首《思量》,与其说是“思量”,不如说是“反思量”,因为它在首肯事事都不要匆忙的同时,更提出了在“思量中踱过去那又盲又哑的年华”,时机一逝,结果是幻梦一场,这样一个人生哲理问题。
《花之朝》很纯很美:
花却永久无恙地开落在人间
在他的怀中并不曾带走了一瓣。
不仅是情美,也有德行美。
《月下欢歌》爱使抒情主人公感谢希望、工作、时代、民族、祖国语言、气候和宇宙,把爱扩大了、外延了,赋予爱以新的意义。
《暮春的花园》共四章十四行,后删去第四章,似也无损于诗的完整;但有这一章,诗意更多一层,即“我”将经得起时间和寒冬的考验,将永久的爱献给你。
《十字架》表现了人们对爱的不同的理解和向往、追求。
《北游及其他》收集的有冯至去哈尔滨及前后的诗作。
冯至(也许不少杰出的诗人和作家都如此)不断地创作,不断地寻求突破,不断地发现此前诗作弱点、毛病,有时甚至发出过苛的自责。
在1928年秋天,冯至对日本诗人小林一茶的俳句感兴趣,因为在《雪五尺》、《黄昏》等诗中,如同一茶一样,在“人的悲哀”之感中,带着诙谐和幽默[8]。
1932年11月,他读歌德、里尔克等人的诗多了,对深涵哲理的诗更神往了的时候,在致杨晦的一封信中说:
我们的过去在什么地方?除了我们的态度是相当地忠实外,成绩可以说是等于零。
我不承认我从前作的诗是诗,我觉得那是我的的侮辱,尤其是象《北游》里边《黄昏》那样的油腔滑调,——我渐渐地认识了我自己;在我认识了我自己的时候,我很痛苦,因为既无法自慰,也没有理由原谅自己[9](p137)。
正如同冯至去哈尔滨一样,仅仅一年即回北京,他对一茶,也不过是书中偶遇,一时尚觉有兴致,转瞬即匆匆不辞而别;至于对自己前期抒情诗,冯至从三十年代开始,也疏离了。
作家后来的作品,也未必都超过以前所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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