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丹艺术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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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丹艺术论
对于艺术家,自然中的一切都是美的
有一天,在侔峒的大工作室中,和罗丹在一起,我看见一个石膏翻的“丑得如此精美”的像,这个像是根据维龙[Francois Villon,1431~1489,法国诗人]的诗《美丽的欧米哀尔》而塑成的。这个妓女,从前曾是年轻貌美,容光焕发,现在是衰老得不堪入目。她对她今日的丑陋感到羞耻,正如从前她对她的娇媚感到骄傲,是同样的程度。
呀!欺人的骄横的衰老,
为什么把我摧残得那样早?
谁能使我不自伤自捶,
而不在伤痛捶击中死掉!
雕塑家一步步跟随着诗人。
他塑造的那个比木乃伊还要皱缩的老妓女正在悲叹她的衰老的身体。
她弯着腰偎踞着。她移动绝望的眼光,在两乳干瘪的胸膛上,在满是可怕的皱纹的肚子上,在那满布筋节犹如枯干的葡萄藤的臂上和腿上:
唉!当我想起往日的时光。
那时我是怎样的,如今我又变成什么样,
当我注视自己赤裸的身体,
看自己变得这般模样,
贫困,干枯,瘦弱,矮小,
几乎遍体鳞伤,
变成了什么呢?
那圆润的额,
金黄的发……
……
玲珑可爱的双肩,
小小的双乳,丰满的臀部,
洁白动人,
爱情场里风流倜傥!
……
这是人间美貌的下场!
短小的臂,收缩的手,耸起的肩,
什么!完全干枯的乳房,
臀部也和乳房一样!
……腿呢,
不再是肥壮,而是瘦小了,
灰白得好像香肠!
雕塑家的才能不在诗人之下,相反的,他的作品,在激起人的战栗这一百上,也许比大诗人维龙的粗鲁的诗句,更来得惟妙惟肖。肌肤松弛而无力,包在隐隐可见的骷髅上;关节在遮盖的皮下显露出来——都在摇动、战栗、僵硬、干瘪。
看了这奇特而又令人伤心的景象,不由得会发生一种很强的悲哀。
因为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可笑又可怜的人的无限苦痛,她热爱永恒的青春与美貌。然而看到自己的皮囊一天天衰败下去,却又无能为力;这是一个有灵性的人,她所追求的无限欢乐,和她的趋于灭亡、将化为乌有的肉体成了一个对比。现实将要告终,肉体受着垂死的苦痛;但是梦与欲望永远不火。
这便是罗丹想使我们理解的。
我不知道是否有过一个艺术家,曾经用这样尖厉的手法,来表现衰老。
不错,有的!佛罗伦萨的洗礼堂里,祭坛上可以看见多那泰罗[Donatello,约1389~1466,意大利雕塑家]塑造的一座奇特的雕像:一个全裸的老妇人,或者至少可以说,这个妇人仅仅披着一些长发,稀疏而污秽,紧贴在衰老的身躯上。这是遁居荒漠的圣女玛德兰(即“抹大拉”),她年老的时候,一心苦修,以此惩罚往年对肉体的当罪的操心。
佛罗伦萨的大师的犷放的真挚,决非罗丹所能超越;但这两个作品的感情是不同的。玛德兰圣女,决心弃绝尘世,看见自己越是形秽,好像越是觉得有光辉的喜悦。至于年老的欧米哀尔,则因发现自己活像一具尸体而感到恐怖。
所以现代的雕刻比古代的雕刻更有悲剧性。
默默地欣赏眼前这座稀有的丑陋的型范,良久以后,我向主人说:
“大师,像我这样赞赏这座惊人的雕像,恐怕再没有别人;但是,如果我告诉你这座像在卢森堡美术馆对于观众,尤其是女的所引起的反应,请你不要见怪……”
请你告诉我吧。
“好!一般地说来,观众都转过头,叫道:哎呀!太丑了。
“我时常注意到有些女人,以手遮眼,不愿意看。”
罗丹开心地笑了。
他说:可见,我的作品是雄辩的,所以能激起这样强烈的印象。当然,这些人对于过分粗暴的哲学上的真理是很害怕的。
但是最使我关心的一件事,就是懂趣味的人的意见;关于我的衰老的欧米哀尔,我很高兴能博得他们的好评。我好像那个罗马的歌女,她回答民众詈骂时,说道:“Equitihus cano!我只是唱给骑士们听的!”就是说,她为知音而歌唱。
平常的人总以为凡是在现实中认为丑的,就不是艺术的材料——他们想禁止我们表现自然中使他们感到不愉快的和触犯他们的东西。
这是他们的大错误。
在自然中一般人所谓“丑”,在艺术中能变成非常的美。
在实际事物的规律中,所谓“丑”,是毁形的、不健康的,令人想起疾病、衰弱和痛苦的,是与正常、健康和力量的象征与条件相反的一一驼背是“丑”的,跛腿是“丑”的,褴褛的贫困是“丑”的。
不道德的人,污秽的、犯罪的人,危害社会的反常的人,他们的灵魂与行动是“丑’的;弑亲的逆子、卖国贼、无耻的野心家,他们的灵魂是“丑”的。
把一个可恶的形容词,加在只能使人感到坏的方面的人和事物上,是应该的。
但是一位伟大的艺术家,或作家,取得了这个“丑”或那个“丑”,能当时使它变形只要用魔杖触一下,“丑”便化成美了——这是点金术,这是仙法!
委拉斯开兹[Diego de Velazquez,1599~1660,西班牙画家]画菲力浦四世的侏儒赛巴斯提恩时,他给他如此感人的眼光,使我们看了,立刻明白这个残废者内心的苦痛——为了自己的生存,不得不出卖他作为一个人的尊严,而变成一个玩物,一个活傀儡……这个畸形的人,内心的苦痛越是强烈,艺术家的作品越显得美。
当米勒[Jean Francois Millet,1814~1875,法国画家]表现一个可怜的农夫,一个被疲劳所摧残的、被太阳所炙晒的穷人,像一头遍体鳞伤的牲口似的呆钝,扶在锹柄上微喘时,只要在这受奴役者的脸上,刻画出他任凭“命运”的安排,便能使得这个噩梦中的人物,变成全人类最好的象征。
当波德莱尔[Charles Baudelaire, 1821~1867,法国诗人]描写一具又脏又臭、到处
是蛆、已经溃烂的兽尸时,竟对着这可怕的形象,设想这就是他拜倒的情人,这种骇人的对照构成绝妙的诗篇——一面是希望永远不死的美人,另一面是正在等待这个美人的残酷命运:
而你将要像这一团污秽,
这一堆可怕的腐物。
我眼中的明星,我生命中的太阳,
我的天使呀,我的宝贝!
是的,你也会这样的,美艳的皇后,
当人们为你诵过最后的经文,
你在青青的草,繁茂的花,
累累的白骨中腐烂的时候……
那时呀,我的美人!
向着接吻似的吃你的蛆虫说,
我保留着你的倩影,
心爱的,即使你冰肌玉骨已无存!
同样,当莎士比亚描写亚果[莎士比亚悲剧《奥瑟罗》中的人物,一个阴险狠毒的角色]或理查三世时,当拉辛[Jean Racine,1639~1699,法国悲剧作家。此处提到的奈罗和纳尔西斯,是他的剧作《勃列塔尼古斯》的剧中人物]描写奈罗和纳尔西斯时,被这样清晰、透澈的头脑所表现出来的精神上的丑,却变成极好的美的题材。
的确,在艺术中,有“性格”的作品,才算是美的。
所谓“性格”,就是不管是美的或丑的,某种自然景象的高度真实,甚至也可以叫做“双重性的真实”;因为性格就是外部真实所表现于内在的真实,就是人的面目、姿势和动作,天空的色调和地平线,所表现的灵魂、感情和思想。
因此对伟大的艺术家来说,自然中的一切都具有性格——这是因为他的坚决而直率的观察,能看透事物所蕴藏的意义。
自然中认为丑的,往往要比那认为美的更显露出它的“性格”,因为内在真实在愁苦的病容上,在皱蹙秽恶的瘦脸上,在各种畸形与残缺上,比在正常健全的相貌上更加明显地呈现出来。
既然只有“性格”的力量才能造成艺术的美,所以常有这样的事:在自然中越是丑的,在艺术中越是美。
在艺术中,只是那些没有性格的,就是说毫不显示外部的和内在的真实的作品,才是丑的。
在艺术中所谓丑的,就是那些虚假的、做作的东西,不重表现,但求浮华、纤柔的矫饰,无故的笑脸,装模作样,傲慢自负——一切没有灵魂、没有道理,只是为了炫耀的说谎的东西。
当一个艺术家,故意要装饰自然,用绿的颜色画春天,用深红的颜色画旭日,用来红的颜色画嘴唇,那他创造出来的东西是丑的——因为他说谎。
当他减轻面部苦痛的表情,衰老的疲乏,败俗的邪恶时;当他摆布自然,蒙以轻纱,使之改装而变得和顺,来迎合无知的群众时,他创造出来的作品是丑的——因为他怕真理。
对于当得起艺术家这个称号的人,自然中的一切都是美的一一因为他的眼睛,大胆接受一切外部的真实,而又毫不困难地,像打开的书一样,懂得其中内在的真实。
他只要注意一个人的脸,就能了解这个人的灵魂;任何脸色丝毫不能欺骗他,虚伪和真挚对于他同样明显;头额的倾斜,眉毛的微皱,眼光的一闪,都能启示他内心的秘密。
他探究动物心理——情绪和思想的雏形,隐微的智慧,柔爱的根苗。他看了动物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