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的花朵——冯至、邵洵美诗《蛇》的读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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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的花朵
——冯至、邵洵美诗《蛇》的读解
我们准备着深深地领受/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迹,/在漫长的岁月里忽然有/彗星的出现,狂风乍起://我们的生命在这一瞬间,/仿佛在第一次的拥抱里/过去的悲欢忽然在眼前/凝结成屹然不动的形体。
//我们赞颂那些小昆虫,/它们经过一次交媾/或是抵御了一次危险,//便结束它们美妙的一生。
/我们整个的生命在承受/狂风乍起,彗星的出现。
(《十四行集》之一《我们准备着》)
这里有着冯至从里尔克那里得到的对物的着意推重和歌咏,漫长岁月里的生命瞬间突然击中诗人的记忆——其实是经验——过去的悲欢凝结成物象:雕塑式的美。
对这些曼妙瞬间的期待值得诗人用“美妙的一生”去交换,如彗星或交媾与危险过后的小昆虫,哪怕那瞬间转瞬即逝。
这是长久生命积淀后发见的对生命体验的礼赞,这体验,就是里尔克推崇而为此时的冯至熟知并化用的“经验”:
“我们应该以一生之久,尽可能那样久地去等待,采集真意与精华,最后或许能够写出十行好诗。
因为诗并不像一般人所说的是情感(情感人们早已足够)——诗是经验……为了一首诗我们必须观看许多城市,观看人和物,我们必须认识动物,我们必须去感觉鸟怎样飞翔,知道小小的花朵在早晨开放时的姿态。
我们必须回忆许多爱情的夜……如果回忆很多,我们必须能够忘记……因为只是回忆还不算数。
等到他们成为我们身内的血、我们的目光和姿态,无名地和我们自己再也不能区分,那才能以实现。
在一个很稀有时刻有一行诗的第一个字在它们的中心形成,脱颖而出。
”(里尔克《马尔特手记》)
这一几乎为诗歌作者与批评者奉若圣经的论断在冯至那里也有诗性的表述——
接连落了半月的雨,/你们自从降生以来,/就只知道潮湿阴郁。
/一天雨云忽然散开,//太阳光照满了墙壁,/我看见你们的母亲/把你们衔到阳光里,/让你们用你们全身//第一次领受光和暖,/日落了,又衔你们回去。
/你们不会有记忆,//但是这一次的经验/会融入将来的吠声,/你们在黑夜吠出光明。
(《十四行集》之二十三《几只初生的小狗》)便是对“经验”的直接礼拜。
母性的温暖教子嗣得以在黑夜里也能看见光明。
如何把握经验,“把住一些把不住的事体”?冯至在《十四行集"二十七》里给予了回答:“从一片泛滥无形的水里,/取水人取来椭圆的一瓶,/这点水就得到一个定形”——“瓶”的形状划定了“水”的疆域,规定了“水”的形状:它还可以是方的、六角形的、纺锤形的……“水”——事体——是泛滥无形的,全仰仗“取水人”——诗人——所采用的“瓶”——趣味、视角、技法……毋宁说是“经验”:人生的经验及诗的经验——的形状而得到定形——一首诗的诞生过程被诗化地揭示出来。
在冯至这里,经验不是瞬间的官能感受,而是历经长远的生命过程与人生体味之后的智性把握。
渺小的事物,细微的感动,冯至却能从中发现诗味,而这些诗味往往被人们的眼角所遗漏,诗人凭借的是锐敏的洞察力、齐人量物式的感同身受,而所有这些,是经验的馈赠。
物的生命过程融入诗人的生命过程之中,浓缩出饱含主体性的经验,从而有了诸十四行。
写作《蛇》时的作者显然还不具备驾驭“经验”的经验,抒情性在这里还占据着主调,还不具备写作《十四行集》时吟唱的复沓,技巧性欠缺了些,一个冲动——寂寞,也就是单相思,附丽于一个意象——蛇,在两种情境——幻想与现实——之间抒发一回,全诗就告结束。
时为北京大学本科生、年仅21岁的冯至应该还没接触到里尔克。
我们不妨以青年的眼光,解读一下时为青年的诗人的《蛇》。
一份标明为“八十六学年度大学联合招生考试国文科试题”的案卷便以冯至这首诗为题。
不妨照录试题:
22.本诗是一首情诗,诗中之“乡思”即“相思”之谐音。
下列叙述最符合本诗诗旨的选项是:
(A)描写双方热恋之爱情
(B)描写双方相互之关怀
(C)描写一己暗恋之情思
(D)描写一己绝望之悲哀。
23.诗人在诗中藉长蛇衔来“你”的梦境,委婉含蓄地表达出一种对“你”的心情。
下列四则流行歌词中,若仅就文意来看,最接近诗人此种心情的选项是:
(A)我选择了你,你选择了我,这是我们的选择
(B)所有的爱情只能有一个结果,我深深知道那绝对不是我
(C)我多么希望知道你的心里怎么想?年轻的心,是否拥有一样的愿望
(D)心中想的念的盼的望的不会再是你,不愿再承受,要把你忘记。
题目出得很浅白,但却对发弘该诗题旨已经足够。
确实,冯至在《蛇》里表白的,正是“一己暗恋之情思”——“心里害着热烈的乡思”,年轻的生命萌动出正常的渴求,因此对心中美好的异性怀着亲近的愿望,然而“种族记忆”里的民族性格决定了诗人不可能将热烈的相思化作热烈的表白,这里面更有诗人怯懦的性格、节制的古典追求。
于是,他只能“静静地没有言语”。
然而,诗人是多么寄希望于“万一”啊!——冀望“你万一梦到它”,冀望“它把你的梦境衔了来”。
全诗共出现五个“它”,从表面看,似乎“它”就是“我的寂寞”的同义语。
如果说第二个“它”(以下简称它2)在“它是我忠诚的侣伴”中还可以与“寂寞”等观的话,那么,当行走到下一诗行的时候,说“寂寞”“心里害着热烈的乡思”,似乎不怎么说得过去。
其实,我的理解,不管有心(有意识)还是无意(潜意识),诗人在这里非但不是按语法关系,紧承“我的寂寞是一条蛇”,将“它”指称作“我的寂寞”,而是将此偏正短语中的修饰成分“我的”拆解开来,干脆以“我”偷换“我的”“寂寞”。
这一理解至少在它2之外的四处辞意畅达,我们不妨作一替换:“你万一梦到我”,“我想……你头上的、浓郁的乌丝”,“我……从你那儿轻轻走过”,“我把你的梦境衔了来”。
——我甚至有更大胆的假设:它2也可以“我”替换如“我是我忠诚的侣伴,/心里害着热烈的相思”。
诗的隐意被显化以后很有情味的是:侣伴言者,其实不过如李白所唱“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之明月、身影,徒有其名而已。
冯至这里更“寂寞”,所谓侣伴,竟是“我”——因乏侣伴,只有作“我”的复沓自嘲耳。
诗人当然不会如此直陈其事,而怀有曲笔,藉由一条冰冷而心里热烈的“蛇”、藉由一个包裹得严丝合缝的“我的寂寞”表达隐衷。
而诗人心里要说的话,通俗一点,就是“我多么希望知道你的心里怎么想?年轻的心,是否拥有一样的愿望”。
“我”如此想知道“你的心里怎么想”,于是代“你”造一个“梦境”。
诗人在这里显然是寄有厚望的:在“我”的眼里,“你的梦境”是“象一只绯红的花朵”的。
花朵言者,哪怕尤在骨朵,总有含苞待放的希望。
而这一天的到来,则是一年后。
1928年下半年,冯至在杨晦家中遇上了终身侣伴,时为北平女子师范大学学生的姚可昆(据蒋勤国《冯至评传》),这一相遇,终于排遣了冯至心中浓重的“寂寞”,记载这一平静的喜悦的,是《北游及其他》第三辑《暮春的花园》。
之所以说这一喜悦平静,是因为这一系列诗作中,再没有《昨日之歌》或《北游及其他》第一辑《无花果》时期的热烈,在爱情到来面前,他却在一遍遍的吟唱底下,镶了寂寞的边。
也许诗人在心内酝酿了太多遍的情爱,也许诗人在心内积蓄了太多的期待,当爱情就在
身边,诗人却喟叹“总觉得我们不象是热带的人,/我们的胸中总是秋冬般的平寂。
/燕子说,南方有一种珍奇的花朵,/经过二十年的寂寞才开一次。
——/这时我胸中觉得有一朵花儿隐藏,/它要在这静夜里火一样地开放!”(《南方的夜》)蕴蓄了“二十年的寂寞”,时年二十四的诗人看到,“在你温暖的怀里/比一切的花园都要美丽”,明明可以好好享受等来春天的喜悦,却显然不合时宜地感喟“我的,却是沙漠一样地枯干”,“如今它们的繁荣都已消逝,/我们可能攀着残了的花枝/谈一谈我那寂寞的春天?”(《暮春的花园》)
冯至描摹的爱情的花园形容凋敝,那里“只剩下了”“黄色的蘼芜没有凋残”。
在《暮春的花园》这首诗里,有一个词对理解全诗很重要,那就是“那时”:“那时我却悄悄地在房里/望着窗外的天气,/暗自为它们担尽了悲欢”,以及“那时我的天空是那样晴朗,/白云流水都引起我的奇想;/从她死后,却只有黯淡的云烟。
”前一次是追忆眼看爱情之花纷纷开放,“享着阳光的照耀”,同时也“受着风雨的摧残”,但那花开是别人的,这里的“那时”相当《昨日之歌》时期“害着热烈的乡思”的无从实现的梦(《蛇》),这时爱无所投射;或者如《无花果》时期“从不曾开过绯红的花朵”“不曾花一般地爱过”(《无花果》),此时有所爱恋,却得不到回应。
后一次的“那时(我的天空)”映射的是爱情的另一面,即对母性的怀想,由身边人联想到母亲,联想到儿时的无所拘碍,如今“童年的一切都已不见”,但还是有理由满怀热切地期待“Amor”跑到心田上游玩,因为“广大的宇宙中,你在我的面前”。
冯至在爱情致得之后显出一股迟暮的持重。
这也许昭示了日后写作十四行时的气象。
然而更多的,我们看到的是诗行滞涩感的欠缺,多了一些流动,排比的运用多了一些丝绸般的流利,却少了“陌生”,也就失去了让人把玩的趣味。
相反,此前的《蛇》却要胜出许多。
冯至用他那支“幽婉动人的笛子”,奏出的调子“注意遣词用韵,旋律舒缓柔和,有内在的音节美”,《昨日之歌》“语言于整饬中保持自然,感情细腻真挚,但大多蒙染着一层…如梦如烟‟的哀愁,读来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怅惘的情调。
”(唐弢《中国现代文学史》)鲁迅因之称他为“中国最为杰出的抒情诗人”。
然而当时的诗人也只是“抒情诗人”,还没有节制的经验的自觉。
只有到了《十四行集》的产生,才标志冯至作为一个诗人的成熟。
那时的爱情书写也多了经验与岁月磨砺的印记,也因此更有值得回味的意义。
被苏雪林诩为好诗的“颓加荡”派邵洵美的《蛇》是怎样一首诗呢?
蛇在人类文明传统中典型的含义是如基督教《圣经》所述,诱导男女知羞耻的古怪精灵的动物。
在穆旦《蛇的诱惑——小资产阶级的手势之一》这首诗里是这样叙述这回事的——创世以后,人住在伊甸乐园里,而撒旦变成了一条蛇来对人说,上帝岂是真说,不许你们吃园当中那棵树上的果子么?
人受了蛇的诱惑,吃了那棵树上的果子,就被放逐到地上来。
无数年来,我们还是住在这块地上。
可是在我们生人群中,为什么有些人不见了呢?在惊异中,我就觉出了第二次蛇的出现。
这条蛇诱惑我们。
有些人就要被放逐到这贫苦的土地以外去了。
吃“智慧果”之前,还具备飞蛾扑火的勇气,“虽然生活是疲惫的,我必须追求”,可是“吃下去,我会微笑着在文明的世界里游览,/带上遮阳光的墨镜,在雪天,/穿一件轻羊毛衫围着火炉,/用巴黎香水,培植着暖房的花朵”,过着温情脉脉的闲适生活。
而其实,人们“带着陌生的亲切,/和亲切中永远的隔离。
寂寞,/锁住每个人。
”
这“二次被逐”原来与堕落同义复指。
而在希腊神话里,一方面蛇具有巫术通神的地位,另一方面却是作神的帮凶噬人,与现实中人们对蛇的恐惧相仿。
古埃及传说也取后一义,埃及艳后就是选择蛇吻而死而使敌对者痛恨失去对手。
美女蛇的含义大约是人们感于美色惑人又怀有如对蛇的恐惧害怕被惑吧。
唯美颓废主义那里,蛇的形象更多赋予了女人的特点。
其实不独唯美颓废,现代人对蛇
的讴歌弦诵不绝于耳。
现代和当代诗人纪弦有一首《吃板烟的精神分析学》:“从我的烟斗里冉冉上升的/是一朵蕈状的云,/一条蛇,/一只救生圈,/和一个女人的裸体。
/她舞着,而且歌着;/她唱的是一道干涸了的河流的泛滥,/和一个梦的联队的覆灭。
”由烟的冉冉想到蛇与救生圈,是充分利用“三视图”:视线水平,看到的是弯曲的形状(蕈状的云);从上往下看,就是一个圆圈——“一只救生圈”了。
而这与一具女体的视图完全相同。
为什么想到女人裸体?乃是“精神分析学”,有一个“梦的联队”进驻诗人的神经,却不过是白日梦,女体根本不存在于目前,原来诗人灵魂张口呼喝的,是不可遏止的欲望的河流的干涸——渴望充满,这个梦想却随轻烟的遁去而“覆灭”。
一炷烟而能起如此联想,女色的歌咏传统可见一斑。
对邵洵美诗的批评不出苏雪林《颓加荡派的邵洵美》一文的断语,即所谓“强烈刺激的要求和决心堕落的精神”,“以情欲的眼观照宇宙一切”以及“生的执着”。
苏雪林并将时人对徐志摩的“不确切”批评语赠邵洵美:“情欲的诗歌,具烂熟的颓废的气息”。
且说“真是天造地设,不能分毫的移动了”。
邵洵美的《蛇》状蛇而写女人。
蛇/女人倚台阶/瓦片而立,这是不错的,而方位却有交错:蛇的下身即“剩下的一段”置于倚靠物之上——常识可知,蛇“箍紧”物事必用尾段无疑;上体垂下,因此才有“血红的叉分的舌尖”可唇触。
然而这里却有牴牾:蛇的上段是“最柔嫩的一段”吗?诗人所谓“男性的颤抖的勇敢”恐怕是不会施于女人上体的。
这里的错位我们还是不理解为诗人的不察而解之以诗人的意识所作为——即使不察,也反映了诗人的无意识。
两者的共通之处都在撄其锋芒,把赤裸裸的欲望稍稍遮掩一下。
然而毕竟掩饰不住,诗人贪婪的肉欲直接指称“女人半松的裤带”。
四节诗分别书写肉欲需要与肉欲憧憬,后两节则均为回忆与憧憬的交织。
粗粗说来,油滑磨光竹节两句为回忆,伤痛、火炽两句及第四节兼写回忆憧憬。
诗人摹写的肉欲的胜处就在“双倍的欢欣”:多么绝妙呵,“我不懂你血红的叉分的舌尖/要刺痛我那一边的嘴唇?”“你”的舌尖有叉分(蛇分叉的舌尖类化为女人上下唇),“我”的嘴唇有两瓣,诗人于是妙笔生繁花,一份欢欣作双倍想了。
确实,如波特莱尔的诗,是“充满了病的美,如贝类中之珍珠”。
诗中传达的忧伤是不待言的。
女人油滑,必游刃有余于众多“竹节”之间吧?而这些“竹节”是同时被磨光的(重叠)。
因此可以理解感官上的快感(舒服)里满怀伤痛,但“蛇”对“我”的吸引毕竟是巨大的,即或冰冷,“我”还是热望冰冷里藏着的“火炽”——或者是肉欲沉溺,但更有了一些精神需求的成分了。
当然,也可能仅仅是“我”的一己幻想,“蛇”对“我”可能根本没有“磨光”或者“箍紧”的念想。
“我”对“温暖”的期待是切迫的,他的肉体主要的是精神的诉求也得不到或是很难得到满足。
注意到“宫殿”、“庙宇”、“冷宫”这些字眼,我们是不是想到,诗人此时正经历着繁华历尽之后的落魄?只有在“冷宫”里,冀望才如此热烈。
然而,诗人的留恋局限在“宫殿”、“庙宇”,为什么不把视力投诸瓦砾堆?那里的“蛇”照会“箍紧”诗人伤痛的灵魂。
行文至此,是否该结束了?那么将两诗合并读解还有什么意义?
——如果敢于用心,我当然可以发现冯至一章“草原”、“乌丝”的性意味——不就是女性性征吗?然而,我不敢推断。
(发表于《诗探索》2004.Z2。
署名丹妤)
【附】
冯至《蛇》
我的寂寞是一条蛇,
静静地没有言语。
你万一梦到它时,
千万啊,不要悚惧!
它是我忠诚的侣伴,
心里害着热烈的乡思:
它想那茂密的草原——
你头上的、浓郁的乌丝。
它月影一般轻轻地
从你那儿轻轻走过;
它把你的梦境衔了来,
象一只绯红的花朵。
邵洵美《蛇》
在宫殿的阶下,在庙宇的瓦上,你垂下你最柔嫩的一段——
好象是女人半松的裤带
在等待着男性的颤抖的勇敢。
我不懂你血红的叉分的舌尖
要刺痛我那一边的嘴唇?
他们都准备着了,准备着
这同一个时辰里双倍的欢欣!
我忘不了你那捉不住的油滑
磨光了多少重叠的竹节:
我知道了舒服里有伤痛,
我更知道了冰冷里还有火炽。
啊,但愿你再把你剩下的一段来箍紧我箍不紧的身体,
当钟声偷进云房的纱帐,
温暖爬满了冷宫稀薄的绣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