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行健《逃亡》

青年人 不象，要警犬早叫了，我把它撵走！ 中年人 别招惹它，一叫把巡逻的引来就麻烦了。把门堵死！
『俩人搬动杂物把门堵上。
姑娘 我真受不了…… 青年人 （过去）没事了。狗也被枪声吓得到处乱躜。
『抚慰她。
中年人 （松口气，掏烟）人同狗也没什么两样，只不过稍许多点儿聪 明。
『青年人拥抱姑娘，中年人打着打火机，姑娘立刻把青年人推开。双手 抱住自己胸前。中年人转过身去，点烟。打火机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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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人脱下自己的悌恤衫，裹住姑娘。
姑娘 你真好。（青年人吻她）别，不要，别这样，会看见的。 青年人 这会儿什么也看不见。 姑娘 可我总看见烟头，一明一暗的，我心里特别不安…… 青年人 不管他！（吻她） 姑娘 我不能……那烟头…… 青年人 喂，你不能把烟掐了？ 中年人 这烟就更抽不完了。（暗中数烟）还有一、二、三、四、五、
青年人 开还是不开？ 中年人 等等！当心后面跟踪！源自『扒搔声不断，姑娘闭上眼睛。
中年人 青年人 中年人
青年人 中年人 姑娘
（从地上爬起）可能受伤了。 放他进来？ 慢点。（贴门屏息倾听，扒搔声中止）可能不行了。开一线缝 先看看。 （开一线门缝）一条狗。 警犬！ （惊叫）啊！（咬住手指）
『青年人立刻把门顶上，静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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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人 是你自己。 姑娘 有人！
『门推开一线缝，漏出一点光线，又合上了。
姑娘 小偷？ 青年人 小偷也不会要钱不要命这时候还跑出来。没准也是逃出来的。
别出声！
『门被迅速推开，街上一辆接一辆军车的急驰声。片刻，闪进一个人影 门立刻关上。打火机照亮一位中年男人。
青年人 中年人 青年人 中年人
青年人 中年人 青年人 中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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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人 青年人 中年人 青年人 中年人
青年人 中年人
青年人 中年人
也跑出来？ 我？一个小时接到个匿名电话，警告我当心狗命。 公安部的人打的？ 我想可能是一位了解内情的朋友，用这种方式通知我逃命。 就是说他们已经有一个要逮捕的人的黑名单？ 他们什么都有，从电话窃听到广场上的录像，谁写了文章，谁 讲了话，全都记录在电脑里，要抓谁就抓谁。人只一条命。 那怎么办？能穿过这环城路吗？ 谁知道，路上现在全是军车，看有没有运气吧。（拣个地方坐 下。熄灭打火机，深深叹了口气） 就这么坐着干等？ 离天亮大概还有一个多小时。
『近处，一梭子冲锋枪声。 静场。三人紧挨在一起。铁皮门上一种扒搔声。
姑娘 （悄悄地）门外有人！ 中年人 把门顶上！（蹑足潜行，抵住门）
『青年人抄起一件家伙，贴墙过去，举起。扒搔声不断，尖细得令人揪 心。
青年人 （落下手中的家伙）没准也是逃出来的？ 中年人 抵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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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人用手中的家伙撑住门。
中年人趴下，耳朵贴在地上听。
『静场。姑娘从隐蔽处站起来，撞倒了什么东西。
中年人 什么声音？（立即把烟踏灭了）
『姑娘走近他们。中年人站起，打着打火机。
姑娘 中年人 姑娘 中年人 青年人 中年人 姑娘
中年人 青年人 中年人 青年人 中年人 青年人 中年人 青年人 中年人 青年人 中年人
青年人 中年人
青年人
不要！不要打火机！ 啊，对不起。（熄灭打火机） （对年青人）我们怎么办？ 我们可真有兴致，不过这时间和地点都不怎么合适。 她的衣服上全溅了血！ （止不住激动）女孩子就更不应该赶这种热闹！ 他们连围观的老人孩子都血洗！血洗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广 场上午夜十二点的时候还人山人海，像过节一样，谁也没想到。 应该想到。 你想到了？ 只不过没把他们估计得这么恶。 这不得了。 可你们在发动的时候就应该想到组织退却。 你想到了？ 得想到。 你想到了为什么不早跑了？也落得这种处境？ 我只是想看看事情的结局。 这结局你不早已经估计到了，可你为什么也卷进去？ （苦笑）身不由己。我本来早就厌恶这肮脏的政治，我早就够 了。 谁强迫你了？ 小伙子，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才有义愤，义愤人人都有，要不 也不会有那么多人上街游行，支持你们，要不也不会有这么成 千上万人被屠杀！ 那么你是不是认为人民争取民主和自由的斗争都毫无意义？
『静场
中年人 青年人 中年人 青年人 中年人
（用打火机照亮）这是个仓库？ 鬼知道什么地方。 （巡视）一个梯子？脚手架还是绞架？ 活象个地狱。 这后面可以藏人，总比那灯光通明的屠宰场强。就你一个人逃 出来？
『姑娘已脱去裙子，连忙躲藏。
青年人 我们这批是从南边冲出来的。他们见人跑就开枪，一路都跑散 了，我也才进来。（阻挡他）屋里总多少安全一些，你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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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人 姑娘 青年人
姑娘 青年人 姑娘
青年人
姑娘 青年人 姑娘 青年人 姑娘 青年人 姑娘 青年人
姑娘 青年人 姑娘 青年人 姑娘 青年人
姑娘 青年人 姑娘 青年人 姑娘 青年人 姑娘 青年人 姑娘 青年人 姑娘 青年人 姑娘
青年人 姑娘 青年人 姑娘
活着呢，活着呢。 我不要变成残废！ 瞎说什么，这是你的手，喏，这是你的胳膊，你身上全都完完 整整的，好好的。 可我看见她…… 你看见谁？ 我看见她，我身边那个一起跑的女孩，她捂着肚子，刚开嘴要 喊还没喊出来，就跪了下去，血从她手指缝里涌出来…… 坦克当时就在你后面，把路障，拉圾箱，自行车，帐篷全碾碎 了。 他们还在里面，我们广播站的好几个人……我站不起来了…… 你把腿挺直，膝盖！ 火辣辣的…… （摸了摸）没事，只是摔破了皮，要不也跑不了这么远。 不是你拉我那一把…… 你吓糊涂了，真差一点！ （突然抱住他）告诉我，我还活着？ 活着，活着，我们都活着，总算从广场上逃出来了。（不远处 冲锋枪一梭子枪声） 啊！（紧紧抱住他） 他们在大街上扫荡。 会追到这里来吗？ 暂时他们恐怕还顾不上，天亮以前，我相我们这里是安全的。 你头旧受伤了！ 呵，一块脑浆！他就在我们前面一步，我听见噗哧一声，那人 后脑勺就炸开了……（姑娘蹲下去）你怎么啦？ 我手上也是，我恶心……要吐…… 怎么办？你擦在衣服上，横竖也都是血。 我闻不得这股血腥味。 那你把裙子脱了。（走开）你冷静待一会。 你不要走开。 我就在你身边。 你握住我的手。 你在发抖。 我真想哭。 你就哭吧。 我哭不出来，我真想大哭一场！ 不行，外面会听见的。（抱住她） 我知道，可我真想撕心裂肺喊叫，让我叫一次，我就这样死去， 什么都别看见，什么都别听见……有声音！ 什么也没有。 你听，你听！ 你真神经过敏。 在喘气呢！
青年人
中年人
青年人 中年人
干什么的？ 避避风，抽口烟。 这里禁止烟火。 城都叫当兵的点着了，街上到处浓烟滚滚，还在乎这点火星子？ 你这班算白值了。不过来也抽口烟？ （从隐蔽处出来）你从广场上逃出来的？ 从家里，家里也待不住。（打着打火机，照亮对方） 他们已经开始挨家挨户搜查了？ 等他们搜查不就晚了？（递烟，点火，打量对方，见他穿一身 悌恤衫）你是大学生？广场上怎么样了？ 坦克全包围了，他们把四周节日的照明全打开，照着扫射，没 跑出来的恐怕全完了。一路上到处都是尸体。 这城里就没安全的地方！你哪怕待在自己房里，了弹也没准从 外面飞进来。我楼上一个老头，到阳台上去搬花盆，他养了几 盆君子兰，怕让街上烧着的汽车的油烟子把花熏坏了。谁知一 开阳台的门，子弹从眉心穿过，当时就没气了。 都是受过专门训练的狙击手，他们怕人拍照，留下罪证。 他只戴了付眼镜子，高度近视，一个什么啤酒厂退休了的会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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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人
青年人 中年人 青年人 中年人 青年人 中年人 青年人 中年人
青年人 姑娘 年青人 中年人
青年人
中年人
青年人 中年人
（立刻激动起来）不要和我说人民，有的只是这城市的几百万 居民，手无寸铁，。有也只有汽水瓶子和砖头。可用砖头是对 付不了机枪和坦克的！这是明摆着的事，这只是英勇的自杀。 人总免不了这种天真和愚蠢。 也包括你？ （苦涩地）是的。 （进逼）你后悔了？ （冷冷地）后悔已经晚了，年青人，你就不后悔？ 人民争取自由的斗争早晚要胜利的，哪怕付出血的代价！ 你为什么又在坦克面前逃跑？ 我不愿作无谓的牺牲。 你不愿意，很好，是不是我就应该作这种牺牲？不要同我讲什 么人民，你是还是我是？你只是你自己，你甚至还不知道掌握 得了你自己！也不要说什么最后的胜利，要是自由只带来死亡， 这自由无异于自杀！命都没有了，那最后的胜利还有什么意 义？现实是你我都得逃命！ 人不是狗…… （拦阻他）别理他好了，天就要亮了！ 我不能忍受他这种…… 淖伙子，你不能忍受也得忍受，你得忍受失败，你那种盲目的 热情在死亡面前无济于事。 你就投降好了，马上出去自首，声明你拥护屠杀，杀的都是暴 徒，这里就躲着两个，身上还有血迹！ （冷笑）倒过来说不定还行。他们宁可放过你而不是我，他们 可以说你还是孩子，受骗上当，而策动暴乱的恰恰是我这样的， 他们连供词可能都已经写好了，只要找个年青人上电视亮…… 你这是对我人格的污辱！ 可他们污辱的又何止人格，你所谓的人民他们都可以碾成肉酱， 而且照样以人民的名义！不要对我再说什么人民，也不要对 我讲什么最后的胜利。我们面临的只是逃亡！这就是你我的命 运。（自言自语）人生总也在逃亡！
他们还在杀人！ 他们真的开枪！我开始以为他们朝天开枪，打的是塑料子弹， 谁知道他们用聚光灯照着，追着人群扫射！ 用的都是开花弹！ 啊，我身上哪来的血？（闻自己的手） 你受伤了？ （摸身上）到处，到处是血！ 快摸摸伤口在哪里？ 我浑身，浑身……（哭） 别出声，外面会听见的！ 我浑身都是……（瘫软了） （触摸她身上）真的，哪儿痛？快说呀！ 胸口，喘不过气来，我要死了…… 你镇定点！只是裙子上，溅的别人的血。 我还活着？
逃 亡
高 行 健 著 两幕现代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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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 青年人 二十岁 姑娘 二十二、三岁 中年人 四十多岁 时间 凌晨到早晨 地点 都市一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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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
『黑暗中坦克车队在柏油路面轰轰行驶声。 不远处机枪和冲锋枪在不断扫射。 都市一废墟，又类似个破仓库。 左边一角有一扇铁皮钉的小破门。 门推开了，透进路灯的一线惨白的灯光。青年人从门外探身，气喘吁吁， 努力辨认暗中这古怪的地方。四下堆积着一些不可名状的器械和杂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