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景式监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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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有了一系列度量、监视和矫正非正常人的技术和制度,就使因恐惧瘟疫而产生的规训机制得以施展”。

“一种虚构的关系自动地产生出一种真实的征服”。

——【法】米歇尔·福柯

福柯认为,驱逐麻风病人,实施大禁闭,和制止瘟疫,进行隔离、解析都伴随着各自的政治梦想,前者是为了一个纯洁的共同体,后者是要形成一个被规训的社会1。对待这两种类型病的方案,即驱逐排斥和隔离解析,在17、18世纪开始融合,慢慢形成了规训控制的普遍化。在今天看来,这个“政治梦想”更加一步步变成了已然而坚硬的事实。当代社会的知识论述、权力网络和无数的监视的眼睛无不使得每一个生存于社会中的个体成为一个被驯服或必须接受驯服的个体,从而最终成为挂着主体性招牌的“客体”。福柯在《规训与惩罚》里表面的目标似乎是探讨“监狱的诞生”,其实质是在展示知识——权力——道德系谱下一个规训社会究竟是如何形成的。在这个规训社会中,生命权力化为“自身的技术”和“我们自身的历史本体论”。在揭示规训社会的形成中,福柯对边沁设计的“全景敞视建筑”(圆形监狱)进行了批判且深入的“解读”,这无疑是他发现规训社会的形成机制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启示。

一、边沁设计的全景敞视监狱

边沁于1791年首次倡导圆形监狱,即全景式(敞视式)监狱,它的基本结构是:监狱的四周是一个环形建筑,中间是一座眺望塔。眺望塔的塔墙上安有一圈对着环形建筑的大窗户,环形建筑则被分成许多小囚室,每个囚室都贯穿建筑物的横切面。各囚室都有两个窗户,一个对着里面的眺望塔,与塔的窗户相对;另一个对着外面,能使光亮从囚室的一端照到另一端。这样,在圆形监狱中,中心控制塔只需要安排极少数的监督者,甚至可以只安排一人。通过逆光效果,就可以从眺望塔的与光源恰好相反的角度观察、监视到四周囚室里被囚禁者的小人影。在圆形监狱中,被监视者是彻底地被观看,却不能看到任何其他人;中心眺望塔的监视者可以观看一切,却不会被看到。

圆形监狱是启蒙理性精神作用下的产物。启蒙理性反对基督教会的蒙昧主义和封建专制主义,传播科学和理性精神,倡导民主和法治的政治理念。这种理性精神浓缩成了人权、平等、自由、博爱、进步等口号。启蒙精神的强大作用推动了当时的人们以这些全新的观念思考人性、国家、社会及其政治制度,并且把设想付诸实践。边沁取功利主义的立场,对当时席卷欧洲大陆的革命深感恐惧,他关心的是国家安全和社会的良好秩序。法律力图达致的目标中,安全是最主要的目标。为此,必须寻求法律科学和制度改革,监狱设计只是其中一个举措。这种圆形监狱的设计一方面明确废除了肉刑与苦役,体现出了“启蒙精神”在当时进步了的“人道”,另一方面,仍然保留了隔离式的监禁与惩罚,这只是以一个“隐喻”的方式预示着边沁良好秩序的社会理想,其中包括阻止已犯罪的人不再犯罪,阻止潜在的未犯罪的人不犯罪。

圆形监狱的确减轻了对监禁者的刑罚,而偏向了对之改造和教育。这似乎是刑罚史上一个光辉的进步。自由刑似乎也看到了自己貌似真实的图景。然而,一切可能都是假象,因为“监视”却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增强。在当时,边沁可能还没有觉察到这种“监视”会带来广阔的社会效果,也没有预感到这种“监视”包含着一个即将蓬勃生效的社会——政治功能。他只是把这一建筑设计当作技术上的胜利而沾沾自喜。在《全景敞视监狱》的前言中一开始,边沁就列举了这种“监视所”可能产生的益处:“道德得到改善,健康受到保护,工业有了活力,教育得到传播,公共负担减轻,经济有了坚实基础,济贫法的死结不是被剪断而是被解开,所有这一切都是靠建筑学的一个简单想法实现的!”2这些可能的益处的确非常符合功利主义。然而,它们得以实现难道就是凭着一个建筑学和几何学的貌似简单的“设计”就可能了吗?

后来的实践证明这一切还真是可能的,亦即“益处”变成了现实。福柯反复“夸奖”这一圆形结构“经济有效”。圆形监狱改变了古典牢狱中“挤作一团、鬼哭狼嚎”的情况,福柯称这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消极的效果”3,更为积极的效果是,来自于福柯对全景敞视建筑的诗意解读:福柯对这种全景敞视监狱做了两个生动的譬喻式的解读,一、“全景敞视建筑就是一个皇家动物园。人取代了动物,特定的分组取代了逐一分配,诡秘的权力机制取代了国王”4。二、“全景敞视建筑还是一个实验室。它可以被当作一个进行试验、改造行为、规训人的机构。”因此,它是一个权力实验室,是一个权力对人进行实验、分析、改造的优越场所。它敞现为权力——知识运作机制,并且深具效能。正是在这第二个“解读”中,福柯发现了全景敞视建筑预示着一种普遍化的功能运作模式,一种从人们日常生活的角度确定权力关系的方式。它达致“纪律”,使之以一种多样化的扩散方式在整个社会机体中运作。正是全景敞视建筑编制了这样一个基本运作程序,从而让规训机制彻底渗透社会,社会就在这种易于转换的基础机制层次上运作。

那么,边沁设计的这个貌似简单的圆形结构为什么就达到了后来那样神奇的社会效果呢?福柯并没有去追究这个问题,但福柯却揭示开了答案。

二、“看”与“被看”的政治心理学

如前所述,全景敞视监狱的结构与古典的牢狱的结构有一个原则是相同的,即保留了对被囚禁者的封闭隔绝,从而使得被监禁者不可串通、混乱、彼此施暴和病体的交叉传染等等,但改变了传统牢狱的隐藏和黑暗,里外两扇大窗使之获得了充分的光线,正是这充分的光线赋予了监督者比在黑暗中有效得多的捕捉效能。圆形监狱的四周的被监视者分别在充分的光线下彻底地被观看,他们只是被“观看”却不能观看到监督者,被监视者之间也不能彼此“观看”。在中心眺望塔,监视者能观看一切,但是不会被观看到。

这种监视方式看起来似乎没什么特别,但是,只要我们把它放入到一个中心——四周的环形结构中,并在福柯才华横溢又蜻蜓点水式的“论述”基础上,再深入梳理思考一下,其神奇的效果和内在的政治心理学就会被慢慢梳理出来。

1、“看者”。“看者”即监视者。他处在圆形结构的中心位置。他只要一上环形建筑的中心眺望塔,就能凭借充分的光线观看、监视到周围任何一个被监视者的

一举一动。但他自己却是隐蔽的,安全的,处在黑暗中的。因为“看者”处在中心眺望塔,而中心眺望的职责、功能就是监视,这是它的权力,也就是说,只要有这个“中心位置”,监视行为和权力关系就发生了。因此,由谁来监视并不重要,随便任何人,不一定是“总管”,他的亲属、朋友、客人、甚至仆人,甚至外来巡视的人员,只要到了这个“塔”,就可以形成对周围犯法者的监视。因此,监视这一权力行为的发生并不是由“看者”这个主体决定的,而是由圆形结构有一个“中心位置”决定的,换言之,监视与被监视之间的权力关系不是由“看者”对“被看者”的主体性决定的,而是由圆形监狱所塑形的“监视结构”决定的。这一监视结构就是社会权力结构的缩影。

2、“被看者”。“被看者”就是被监视者。他们首先是处在充分的光线下,表面上是正大光明,行动自由,其实这光线和自由恰恰使他们比以前更有效地被“捕捉”。他们处在环形结构的四周,被彼此隔绝在小笼子里。在这个大的环形结构中,他们只有向心的可见性,却不能横向彼此看见,即在横向上是彼此不可见的,因此,如果他们是罪犯,就不可能阴谋串通、集体逃跑;如果是病人,就不会传染;如果是疯人,就不会彼此施暴;如果是学生,就不会抄袭、喧闹;如果是工人,就不会混乱、盗窃,造成事故等等。总之,“被看者”彼此之间的隔绝和不可见性保证了一种秩序。这种秩序的扩散就是社会歌功颂德并自鸣得意的社会秩序。“被看者”享受着隔绝内的自由,其实是承受着被观察被监视的孤独,在社会的“中心位置”面前,完全没有主体性可言。

3、“看者”如何“看”“被看者”?这里的“看”即监视。在圆形监狱中,监视是如何形成运作的呢?监视是不是就是“看者”在看着“被看者”?绝非如此。由于圆形监狱的中心——四周的环形结构突出了这个“中心”的地位,保障了这个“中心”的权力,所以,任何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只要他处在这个“中心位置”,他就可以行使监视。那么,在这个监视关系形成中,这个“看者”只是权力的行使者,权力的载体。这个貌似“总管”的人物其实也是被关在这个建筑机制的中心。正是因为有了这个中心眺望塔,在四周的被囚禁者身上才造成一种“有意识的和持续的可见状态,从而确保权力自动地发挥作用”5。也就是说,只要在一个机体中,有一个权力的“中心位置”,权力就会自动地发挥作用,与行使权力的人没有必然关系。权力关系可以独立于权力的行使者。在中心眺望塔,并不是真的有人在时时刻刻地监视着,“他”在眺望塔内可能只是睡觉、打盹、开小差、喝茶、看报纸,反正由于隐蔽而不确知。监视可能在实际上断断续续,也可能里面根本就没有人,但在被囚禁者身上仍然是一种持续不断的被监视的效果。这样看来,被监视者并不是被“看者”(权力行使者、权力载体)制约,而是被一种独立于权力行使者的权力关系的机制制约,被一种权力局势(Power situation)制约。这个“局势”(situation)正是“看者”与“被看者”各自的位置结构。权力渗透进这样的位置结构,从而造成了“监视”的无所不在。这才是全景敞视建筑的主要后果。“看者”和“被看者”都被剥夺了自身的主体性。

4、“被看者”如何被驯服?究竟被什么驯服?既然是一个权力机体中的“位置结构”造成了“监视”的无所不在,而在这种无所不在的“监视”中,“被看者”成了无一例外的被驯服者,任何低一级的肉体和力量都要被压制和驯服,那么,“被看者”又是如何被驯服的呢?这里并不借助如古代刑罚那样残酷的刑具、强制力和物理的冲突,而是非常奇妙地诉诸了一个奇特的心理学机制。如前所述,由于“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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