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文英词作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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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文英词作赏析
唐多令
惜别
吴文英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
纵芭蕉,不雨也飕飕。
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
年事梦中休。
花空烟水流。
燕辞归,客尚淹留。
垂柳不萦裙带住,漫长是、系行舟。
南宋词人吴文英系浙江宁波人,景定时,受知于丞相吴潜,往来于苏杭之间。
他一生大都是做一点掌管文笔的小职务,生活很不得意。
这首词便反映了他飘泊生涯中的失意情怀。
从词题看,所写的内容是与一位友人的惜别。
时值清秋季节,词人愁绪满怀地与朋友作别。
劈头一句便以设问的语气写道:什么情况下最使人愁呢?离别之人正逢深秋。
北宋词人柳永有句云:“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说的正是这样的意思。
吴词的新意在于“心上秋”三字,心灵上的悲凉与秋深之时的冷落相感应,才令人更为愁苦,这就比单纯外界自然的秋增加离愁要深入一筹。
另外“心上秋”也正是一个“愁”字,这种语意学的运用也很新巧地点明了愁上加愁的蕴意。
“纵芭蕉,不雨也飕飕”是词人就眼前景物的感受。
雨打芭蕉是令人惆怅的,在词人愁苦的心境中,纵然晴昼无雨,芭蕉只在秋风中的摇曳,也令人感到凉飕飕地凄楚。
“飕飕”是词人心灵上的一种感觉,是诗人的情绪与外界景物的一种凝合,是诗人主观情感向外部世界的一种投射。
“都道晚凉天气好”一句虽然写得极白,但却更反衬出词人心境的沉郁:清秋之夜,万里无云,明月朗照,这是一个团圆的象征,而对离别之人却成为引起无限遗憾的表态。
在此情景下登楼远望,长路漫漫,这对于即将踏上征途的词人越发不堪其愁,不胜其苦了……
上阕是就眼前之景抒发离别之愁。
下阕拓宽一步,展示自己的心灵背景和深层意绪;青春年华和经历的种种悲观都如梦如烟地消逝了,心境正如这百花凋零的深秋一样空寂冷落,春天的花瓣,盛夏的绿叶都被时间的流水冲刷得不留一点痕迹,“年事梦中休”是词人心情的直抒;“花空烟水流”是形象化的比喻,“意”与“象”交融互补,就构成一个完满的诗的境界,令人玩味、沉吟,获得了想象的驰骋和美感的享受。
“燕辞归,客尚淹留”;“垂柳不萦裙带住,漫长是、系行舟”。
是两组“景”与“情”的对应反衬结构语式。
前句中以秋深燕归的自然景象对比自身仍在外飘泊、有家不得归的苦痛情绪;后句中以垂柳柔条不能系住自身飘泊的行踪与家人同住,而只能长系行舟的象征性的对比,诉说一个“永恒的流浪者”的苦况。
这样就把与友
人的惜别赋予了较深层的内涵,使读者更能体会词人命笔时的复杂心情和离别之际的纷纷意绪。
祝英台近
除夜立春
吴文英
剪红情,裁绿意,花信上钗股。
残日东风,不放岁华去。
有人添烛西窗,不眠侵晓,笑声转、新年莺语。
旧尊俎。
玉纤曾擘黄柑,柔香系幽素。
归梦湖边,还迷镜中路。
可怜千点吴霜,寒销不尽,又相对、落梅如雨。
本词写于除夕立春之夜。
岁尾立春,甚为少见,它预告着春天的脚步早早地跨入岁月的门庭,她性急地驱赶着残冬的影子。
这一自然的“奇迹”掀动了词人的感兴,于是在辞旧迎新的爆竹声中便欣然命笔。
江南春早,除夕立春,春来更早,但更早的是姑娘与少妇的心,她们把红绸绿纱裁剪作红花绿叶插上鬓发,辉映着金钗玉饰。
“剪红情,裁绿意”云系何等工巧,他把红绿绸绢虚化为“红情绿意”,这就把人物的盼春、爱春之心形象地表现于纸面了。
另外“剪”、“裁”
二字又把这种虚化了的“情”、“意”物质化,使其具有了可视性。
吴文英是格律派词人的集大成者,他特别注重修辞的工丽典雅。
这两句实在可作为他词风的代表。
“残日东风,不放岁华去”乃点题之笔;残冬岁暮,春风已到。
春天是不放残冬之日荒寂地离去的。
她要给它以色彩和温煦,使这最后的除夕之夜也浸满盎然的春意。
“有人添烛西窗”以下数句是对春意盎然的除夕之夜的描绘。
“添烛西窗”暗用唐人李商隐“西窗剪烛”的典故,系指除夕之夜远行者亦归来团聚,阖家欢乐,频频添烛,要一直守岁守到天亮,迎接元旦新正的到来。
“笑声转,新年莺语”进一步写出除夜与新正交替之际的美妙:在守岁不眠的欢声笑语中旧年不觉已转为新年,转为新年之晨的莺歌燕语。
“笑声”与“莺语”相连结是人的欢乐与自然春光的内在联系,而一个“转”字即生动地活灵活现地点出了这种微妙的转化。
下阕写词人在除夕之夜的怀旧心绪:面对除夕筵席上的酒杯、餐点,词人的思鸟不觉又飞回过去:当年,在另外的一个除夕之夜,一双纤纤玉手曾将盏中的黄柑分成两半,词人与她一人一半地对视着甜甜地品尝。
至今词人似乎还能闻到那体肤的柔香,看到那幽丽的素影……今夜梦中能回到她身边去吗?镜湖边的路梦魂会不会迷失?词人揽镜自怜,鬓边已千点秋霜,春寒销不尽这秋霜千点,又看如雨的落梅增添惆怅……这阙中追忆写得朦胧而清晰,感叹写得沉郁而潇
洒,与上阙相比又是一个全新的境界,但源渊都是自然而紧密的。
祝英台近
春日客龟溪游废园
吴文英
采幽香,巡古苑,竹冷翠微路。
斗草溪根,沙印小莲步。
自怜两鬓清霜,一年寒食,又身在、云山深处。
昼闲度。
因甚天也悭春,轻阴便成雨。
绿暗长亭,归梦趁风絮。
有情花影阑干,莺声门径,解留我、霎时凝伫。
从词题看,本词是吴文英作客龟溪,在寒食节游春时所写。
龟溪在浙江德清县,古名孔愉泽,即余不溪之上流。
而废园,是当地一个荒芜冷落的所在,本来已经引不起人们的注意,但词人却在这繁华衰歇之地度过了寒食节。
家有盛衰,园有兴废,人也有哀乐;废园的笙歌悠扬的盛时已如过眼烟云,如今只余下苔径野花;词人即以废园的景物作为陪衬,抒发自己的身世之感,两者起着主次分明而又相互衬映的作用。
词人黯然的思乡之情就是在四周清幽的环境描写中逐步地透露出来。
废园是个怎么样的所在呢?词人进入园中,但见野花自在地发出幽香,引他伸手去攀摘;丛竹掩映之下的小径,由于人迹罕至而长满
了青苔,显得那样清冷凄寂。
这里对“古苑”、也即废园的景色描写,是着重在一个“废”字。
词人漫步来到龟溪之畔,四顾悄然无人,但是沙滩上却留着不少女子的脚印(小莲步),还有许多弃掷在地的花草,使他意识到由于今天是寒食节,当地女子曾来这儿踏青斗草。
寒食节踏青斗草是当时习俗。
眼前所见,引起作者一系列的联想。
自己远别亲人,作客他乡,逢此节日,不能不触动愁思,由此又生发出下面“自怜”三句词意。
“自怜”三句含有三层意思。
作者此次重来德清,已是晚年,所以有两鬓斑白、自伤人老之叹,这是第一层:逢此一年一度的寒食节,又有光阴似箭之叹,这是第二层;再看自己,置身家人遥望不到的异乡,徒增两地相思之叹,这是第三层。
各种思绪,交并在一起,真可以说是百感交集了。
换头继续写词人在园中的所见与所感。
先说长日闲度,十分无聊;这是由于春天气候多变,忽然间小阴成雨,因此埋怨天公太不作美,为什么如此吝惜春光,使人被雨所阻而不能尽情游赏。
在无聊之余,思乡之念倍增,正如唐代无名氏《杂诗》所道:“近寒食雨草萋萋,著麦苗风柳映堤;等是有家归未得,杜鹃休向耳边啼。
”这也就是所谓的“每逢佳节倍思亲”罢。
此处虽然是写天气阴雨无常,但却上接“云山深处”,下开“归梦”,贯串思乡之情,亦非闲笔。
雨丝风片,引出归梦,接着用想象手法加深词意。
归期无定,一片乡情只能寄于梦中,但幽思飘渺,犹如随风轻飏的飞絮;自己的归梦也仿佛悠然飘荡在绿阴满地的长亭路上。
一个“趁”字极言归梦之迫切。
这种写法极富暗示性,并且形象地说明了词人当时苦于有家归未得的内心活动。
异乡的寒食节是在龟溪废园中度过的,在结尾词人是用什么手法来总括词意并收合题目中的“游”字呢?他以拟人化的手法将无情之物化为有情,如杜甫《春望》诗所云“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即是将无情之物化为有情:在词人眼里,那阑干边扶疏的花影,小门畔宛转的莺语,都好像满含情思,其中不仅有对思乡客子同情的慰安,还有殷勤的挽留;使得词人伫立凝思,恋恋不忍离去。
这样的结局,亦是别开生面,除了将题意交代清楚,同时又点出园虽废而仍能在客子心头留下美好的回忆,因此也就更其耐人寻味了。
点绛唇
越山见梅
吴文英
春未来时,酒携不到千岩路。
瘦还如许,晚色天寒处。
无限新愁,难对风前语。
行人去。
暗消春素。
横笛空山暮。
这首词,意境悠远、空灵,借天寒幽独的梅花,写出一种苍凉、冷寂的心境。
此词不专意咏梅,而是写孤独的盘桓中无意与梅相逢。
逢梅之后也未着力写梅,略加点染之后,还是写诗人自身的心情和周遭的环境,梅在词中并未作为一个主体的描写对象,而是诗人情绪的一种触媒和表征。
上阕一开始,先叙述“越山见梅”的过程:春天来到,时值深冬。
诗人携酒外出徜徉,因天寒路远,未能赴千岩山中,只在近处的越山见到一株寒梅,它长势不旺,花也开得不繁,在天色将晚的暮色中,迎寒伫立着瘦削的身影。
“瘦还如许”是一个拟人化的联想,这可能是一个自喻,也可能是一个她喻,总之诗人把这株梅花看成一个在逆境中依然展现着顽强生命力的人格的象征,虽然清瘦,虽然寒冷,虽然近晚,却依然绽放着她的明艳和清芬,睥睨于这寒冬的荒索。
下阕一开始又把描写角度转向词人自身:“晚色天寒处”的、瘦得如此可怜的梅花,引起词人的“无限新愁”,那该是因为这梅花太像词人自己了吧,他不是也如此清瘦地独立于人世的寒风冷雪中吗?他不是也坚强地挣扎于这时代的苍茫暮色中吗?梅花勾起了词人的“无限新愁”,他想对着在风中摇曳的梅花倾诉自己的襟怀,但又明
知花不解语,难以对话。
“行人去”即是指词人怅然远去,只留下梅花在冬天的寒风中暗暗消尽那春天般的莹洁──雪白的花瓣。
这,也不正是诗人才华在这冷漠的社会中日益消尽的象征吗?诗人远去了,梅花在诗人的视野中渐渐消失了。
暮色苍茫的空山中只有一丝笛音在震颤、缭绕。
“横笛空山暮”,多么悠远、多么凄恻的意境呵,这该是诗人的心声在震颤。
在千百年后的今天,它依然在我们的耳边、心中缭绕,缭绕……
三姝媚
过都城旧居有感
吴文英
湖山经醉惯。
渍春衫、啼痕酒痕无限。
又客长安,叹断襟零袂,涴尘谁浣。
紫曲荒门,沿败井、风摇青蔓。
对语东邻,犹是曾巢,谢堂双燕。
春梦人间须断。
但怪得、当年梦缘能短。
绣屋秦筝,傍海棠偏爱,夜深开宴。
舞歇歌沉,花未减,红颜先变。
伫久河桥欲去,斜阳泪满。
这是一首感旧伤怀词,萍踪浪迹的词人吴梦窗一日路过都城临安(今杭州),来到当年曾栖息过的住处看望,但见荒草填门,井垣颓败,不禁感触纷纭,情不自胜,于是吟成此词,以抒襟怀。
上阕着重描写故居现时的荒凉景象。
开头三句交代自己自离开故居之后这许多年来的飘零生涯:“湖山经醉惯。
”寥寥五字便作了一个形象的概括。
“湖山”表现浪迹江湖;“醉”意味着借酒浇愁,生不得意;而“惯”则表示这样的生活已习以为常,成为习惯。
为了进一步形象化,词人以“渍春衫,啼痕酒痕无限”加以具体描写。
陆放翁有“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销魂”的诗句,词人在这里以酒痕啼痕湿渍春衫表现自己的飘零生涯,比陆诗分量更重,其悲苦程度也更胜一筹。
“又客长安”乃“过都城”的点题之笔,“长安”不过是一个借喻,实指南宋都城临安。
“叹断襟零袂”二句自画出诗人窘困落魄的形象:衣衫褴褛,尚且积尘染垢,无人替他收拾洗涮。
按诗人吴文英一生未曾入仕,只做过一点掌管文书的小职务,生活经常穷苦落魄,他曾有“几处路穷车绝”的词句自诉境遇的困顿窘迫。
“紫曲荒门”以下三句写自家故居今日败落的景象:“紫曲”系京都巷陌的称谓,在紫门朱院的映衬下,自己的门前长满荒草,院中的井台破败不堪,蔓草披离,在风中摇曳着……更令人触目伤怀。
“对语东邻”三句用的是刘禹锡“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典故,系指旧居东邻的家门亦已败落,而今为平民所居,那巢中栖着的还是当年华屋下的燕子。
词中不仅写自己旧居的荒芜,也写东邻的变迁,这就较为广阔地写出世事的沧桑和朝廷的倾轧,暗示出南宋王朝的内部矛盾斗争,和日益走向衰败的颓势。
下阕侧重描写昔日故居的繁华,由今抚昔,更表现出词人内心的伤痛。
“春梦人间须断”是一句饱含哲理内涵的警语,也是词人凭吊旧居后的一声深沉的感叹:春梦是短暂的,而且其中断也是必然的,“世间哪有不散的筵席”?这是古往今来一个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真理。
谁也不能责怪梦缘的转瞬即逝,然而过去的记忆毕竟是让人留恋的。
“绣屋秦筝”三句是对昔日美好记忆的展示:绣屋中筝声阵阵;海棠花在阶前傍着人儿开得那般娇艳;夜深了、酒宴才开;轻歌曼舞更增添了欢乐的氛围……“舞歇歌沉”三句是追述当年的情变:就在那时,歌方停,舞才歇,花还盛开着,不知为何,她便变了心,从此就再无信息……唉,昔日的悲欢都像梦一样逝去了,又如东流水般永不再返。
久久地站在河桥边眺望自家荒草丛生的故居的词人要走了,却又舍不得离去,在夕阳影里,诗人的眼中满含的是苦涩辛酸的泪水。
“伫久河桥欲去,斜阳泪满”实在是一个漂亮的结尾,它不仅最后点明了词人怅观故居的方位和距离,而且使我们看到了词人茕茕凭吊的身影,河桥一斜阳;伫久一欲去一泪满,既有环境、时间,又有动作、情绪,这二者交融渗透,创造出一个多么充满诗意、多么富有内蕴的鲜明独特的意境呵!
夜合花
自鹤江入京泊葑门外有感
吴文英
柳暝河桥,莺晴台苑,短策频惹春香。
当时夜泊,温柔便入深乡。
词韵窄,酒杯长,剪蜡花、壶箭催忙。
共追游处,凌波翠陌,连棹横塘。
十年一梦凄凉。
似西湖燕去,吴馆巢荒。
重来万感,依前唤酒银罂。
溪雨急,岸花狂。
趁残鸦、飞过苍茫。
故人楼上,凭谁指与,芳草斜阳。
这也是一首感旧咏怀词,但构思与《三姝媚·过都城旧居有感》截然不同。
《三》词系由今抚昔,本词系由昔思今,这种对比反衬虽各有千秋,但本篇以昔日的繁华比照今朝的凄凉似更感人。
“柳暝河桥,莺晴台苑,短策频惹春香”,这是词人自鹤江入京,舟船停泊于葑门外时的所见。
其时天气晴和,灿烂的阳光朗照着茂密的垂柳,给河桥上投下一片浓密的阴影;而莺飞草长的花园在日光的照射下更显得晴明耀眼,自家拄着短杖沿路走来,处处都惹动阵阵花香,“短策”二字用得巧妙,它不仅点出词人的年齿已增,需扶杖助步,而且与“频惹春香”相联系,生动地写出诗人拄着拐杖行走于花丛中不免使花枝摇动透出缕缕芳香的细微情景。
接着笔锋一转,直入忆境:当年在此夜泊,一下船便步入温柔乡──那该是有着如花美眷的歌楼舞榭吧,诗人在此吟诗填词,词韵限制很严,然而清辞丽句一挥而就,楼头彻夜饮宴,酒杯长擎在手,千钟难尽酣畅;酒宴之后纤手剪蜡花,更漏催晓忙;春宵苦短日高起,又凌波游冶,荡棹横塘……“词韵窄”以下数句,把昔日的赏心乐事作了极生动、充分的描写:
填词,饮宴,欢眠,游冶……这一切写得含蓄而又具体,如叠印镜头似的,一个又一个画面呈现于读者眼前。
“十年一梦凄凉”,道尽了昔日繁华尽付东流的感叹。
“十年一梦”用的是杜牧”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的典故。
往事如梦如烟,而今留下的是加倍凄凉的叹喟,今日旧地重游,只剩下一片荒索,往日的一切不就如同永远飞去了的西湖的燕子吗?燕子还有荒巢可栖,而昔日的梦影却永远永远消逝了。
“依前唤酒银罂”是与上阕“酒杯长”的一个呼应,今朝虽然旧地重饮,但眼前是急雨在溪面敲打,残花在狂风中乱舞,一片残鸦飞过苍茫的黄昏。
楼上的故人谁还能告诉我她们到哪里去了呢?只有斜阳中的芳草默默无语地送来一片惨绿。
这里词人连用“溪雨”─“岸花”─“残鸦”─“芳草”─“斜阳”一系列意象,勾勒出一派凄凉、冷落的氛围,更用“急”、“狂”、“苍茫”等动态性的、色彩性的词语托出词人纷乱不宁、黯然沉郁的心绪;特别是“故人楼上,凭谁指与”更点出物是人非、人去楼空的失落感与失落对象。
从而使这首感旧伤怀词达到一个高乘的艺术境界。
八声甘州
吴文英
渺空烟、四远是何年,青天坠长星?幻苍崖云树,名姓金屋,残
霸宫城。
箭泾酸风射眼,腻水染花腥。
时靸双鸳响,廓叶秋声。
宫里吴王沉醉,倩五湖倦客,独钓醒醒。
问苍波无语,华发奈山青。
水涵空、阑干高处,送乱鸦斜日落渔汀。
连呼酒、上琴台去,秋与云平。
梦窗词人,南宋奇才,一生只曾是幕僚门客,其经纶抱负,一寄之于词曲,此已可哀,然即以词言,世人亦多以组绣雕镂之工下视梦窗,不能识其惊才绝艳,更无论其卓荦奇特之气,文人运厄,往往如斯,能不令人为之长叹!
本篇原有小题,曰“陪庾幕诸公游灵岩”。
庾幕是指提举常平仓的官衙中的幕友西宾,词人自家便是幕宾之一员。
灵岩山,在苏州西面,颇有名胜,而以吴王夫差的遗迹为负盛名。
此词全篇以一“幻”字为眼目,而借吴越争霸的往事以写其满眼兴亡、一腔悲慨之感。
幻,有数层涵义:幻,故奇而不平;幻,故虚以衬实;幻,故艳而不俗;幻,故悲而能壮。
此幻字,在第一韵后,随即点出。
全篇由此字生发,笔如波谲云诡,令人莫测神思;复如游龙夭矫,以常情俗致而绳其文采者,瞠目而称怪矣。
此词开端句法,选注家多点断为“渺空烟四远,是何年、青天坠长星?”此乃拘于现代“语法”观念,而不解吾华汉文音律之浅见也。
词为音乐文学,当时一篇脱手,立付歌坛,故以原谱音律节奏为最要
之“句逗”,然长调长句中,又有一二处文义断连顿挫之点,原可适与律同,亦不妨小小变通旋斡,而非机械得如同读断“散文”“白话”一般。
此种例句,俯拾而是。
至于本篇开端启拍之长句,又不止于上述一义,其间妙理,更须指意。
盖以世俗之“常识”而推,时、空二间,必待区分,不可混语。
故“四远”为“渺空烟”之事,必属上连;而“何年”乃“坠长星”之事,允宜下缀也。
殊不知在词人梦窗意念理路中,时之与空,本不须分,可以互喻换写,可以错综交织。
如此处梦窗先则纵目空烟杳渺,环望无垠──此“四远”也,空间也,然而却又同时驰想:与如彼之遥远难名的空间相伴者,正是一种荒古难名的时间。
此恰如今日天文学上以“光年”计距离,其空距即时距,二者一也,本不可分也。
是以目见无边之空,即悟无始之古──于是乃设问云:此茫茫何处,渺渺何年,不知如何遂出此灵岩?莫非坠自青天之一巨星乎(此正似现代人所谓“巨大的陨石”了)?而由此坠星,遂幻出种种景象与事相;幻者,幻化而生之谓。
灵岩山上,乃幻化出苍崖古木,以及云霭烟霞……乃更幻化出美人的“藏娇”之金屋,霸主的盘踞之宫城。
主题至此托出,却从容自苍崖云树迤逦而递及之。
笔似十分暇豫矣,然而主题一经引出,即便乘势而下,笔笔勾勒,笔笔皴染,亦即笔笔逼进,生出层层“幻”境,现于吾人之目前。
以下便以“采香泾”再展想象的历史之画图:采香泾乃吴王宫女采集香料之处,一水其直如箭,故又名箭泾,泾亦读去声,作“径”,形误。
宫中脂粉,流出宫外,以至溪流皆为之“腻”,语意出自杜牧
之《阿房宫赋》:“渭流涨腻,弃脂水也。
”此系脱化古人,不足为奇,足以为奇者,箭泾而续之以酸风射眼(用李长吉“东关酸风射眸子”),腻水而系之以染花腥,遂将古史前尘,与目中实境(酸风,秋日凉冷之风也),幻而为一,不知其古耶今耶?抑古即今,今亦古耶?感慨系之。
花腥二字尤奇,盖谓吴宫美女,脂粉成河,流出宫墙,使所浇溉之山花不独染着脂粉之香气,亦且带有人体之“腥”味。
下此“腥”者,为复是美?为复是恶?诚恐一时难辨。
而尔时词人鼻观中所闻,一似此种腥香特有之气味,犹为灵岩花木散发不尽!
再下,又以“响屧廊”之故典增一层皴染。
相传吴王筑此廊,令足底木空声彻,西施着木屧行经廊上,辄生妙响。
词人身置廊间,妙响已杳,而廊前木叶,酸风吹之,飒飒然别是一番滋味──当日之“双鸳”(美人所着鸳屧),此时之万叶,不知何者为真,何者为幻?抑真者亦幻,幻者即真耶?又不禁感慨系之矣!幻笔无端,幻境丛叠,而上片至此一束。
过片便另换一番笔致,似议论而仍归感慨。
其意若曰:吴越争雄,越王勾践为欲复仇,使美人之计,遣范蠡进西施于夫差,夫差惑之,其国遂亡,越仇得复。
然而孰为范氏功成的真正原因?曰:吴王之沉醉是。
倘彼能不耽沉醉,范氏焉得功成而遁归五湖,钓游以乐吴之覆亡乎?故非勾践范蠡之能,实夫差甘愿乐为之地耳!醒醒(平声如“星”),与“沉醉”对映。
──为昏迷不国者下一当头棒喝。
良可悲
也。
古既往矣,今复何如?究谁使之?欲问苍波(太湖即五湖之一),而苍波无语。
终谁答之?水似无情,山又何若?曰:山亦笑人──山之青永永,人之发斑斑矣。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欤?抑古往今来,山青水苍,人事自不改其覆辙乎?此疑又终莫能释。
望久,望久,沉思,沉思,倚危阑,眺澄景,见苍波巨浸,涵溶碧落──灵岩山旁有涵空洞,下瞰太湖,词人暗用之,──直到归鸦争树,斜照沉汀,一切幻境沉思,悉还现实,不禁憬然、悢然,百端交集。
“送乱鸦斜日落渔汀”,真是好极!此方是一篇之警策,全幅之精神。
一“送”字,尤为神笔!然而送有何好?学人当自求之,非讲说所能“包办”一切也。
至此,从“五湖”起,写“苍波”,写“山青”(山者,水之对也),写“渔汀”写“涵空”(空亦水之对也),笔笔皆在水上萦注,而校勘家竟改“问苍波”为“问苍天”,真是颠倒是非,不辨妍媸之至。
“天”字与上片开端“青天”犯复,犹自可也,“问天”陈言落套,乃梦窗词笔所最不肯取之大忌,如何点金成铁?问苍波,何等味厚,何等意永,含咏不尽,岂容窜易为常言套语,甚矣此道之不易言也。
又有一义须明:乱鸦斜日,谓之为写实,是矣;然谓之为比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