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飞的性格缺陷决定了他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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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飞的性格缺陷决定了他的命运
Posted by 卿本佳人 on September 9th, 2009 我也要建立独立博客 0 条评论 打印本文 收藏分享
一篇反弹琵琶的文章,多歧为贵,不取苟同。历史的真相也许更接近本文所述,但我坚信,岳飞仍是一位大英雄,猛人一般都有彪悍的一面,“憾山易,憾岳家军难”,岳飞的“不宽恕、少容忍”从另外一个视角看,恰是《满江红》里“仰天长啸、壮怀激烈”的表现吧。有人为国家民族危难怒发冲冠,有人为一己一家私利奴颜婢膝,气节立判。



一代名将岳飞于绍兴十一年年末,在临安府的大理寺监狱里面被拉肋而死。从此,中国知名的亭台楼阁当中,又多出了风波亭这么一号。不过与意境空阔的黄鹤楼,或者凝重贞静的岳阳楼相比,这座位于临安国家最高监狱内的小亭子,从它声名鹊起的那一刻开始,就沾染上了永远也难以洗刷的戾气。这似乎也让它命中注定无法将实物永远留存,许多年过去了,它仍然保持着一种坚硬的存在感,但却只限于言语或者文字。

绍兴十二年,年轻的南宋王朝完成了它的成人礼。

这一年,世间已无岳少保。

1

岳家军空旷的校场里。

王贵在左,张宪在右。中间是一位脸上满布恐惧之色的中年人,他的双手被王、张二人牢牢地摁在背后的墙柱上,半点也动弹不得。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位身长七尺的彪形大汉,手里拿着一把牛耳状的利刃——那是一把随身佩刀。

大汉的眼睛里满布着怒火,把瑟瑟发抖的中年人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然后一把扯开他胸前的衣服。

然后,大汉把手中的利刃慢慢地推入中年人的胸膛,慢慢地剖开一条裂缝。

然后,大汉把手伸进那正冒着热气的胸腔里,左右捣腾,最后拽出一颗尚在跳动的血淋淋的心脏。

然后,大汉蹲下来,把心脏放在地上,用牛耳尖刀一刀一刀地割,直到割成碎末为止。

这段血腥的场景,出自《三朝北盟会编》。那位惨遭剖心而死的中年人姓姚,名字已经不可考,史书只是简单地称之为“姚某”。那位操刀剖心的大汉,则是日后鼎鼎大名的岳飞。

姚某,是岳飞的亲舅父。

事情的起因,是有百姓到岳飞处状告他的舅父姚某,不过事情可能并不大,所以岳飞只是让自己的母亲,也就是姚某的姐姐,将他责备一番了事。不久后的某一天,岳飞与舅父一起骑马出行,舅父突然催马超越岳飞,然后回头射了他一箭,却只射中了马鞍。岳飞挺枪驱马赶上去,把舅父擒住,随后,就有了上面这血腥的一幕。

当姚太夫人赶到的时候,姚某胸腔里的温度已经散失殆尽。

姚太夫人浑身发抖,责问岳飞:“何遽若此!”


岳飞回答道:“若一箭或上或下,飞死矣。今日不杀舅,他日必为舅杀。”

2

又过了许多年。

在临安府的国家最高监狱里,蒙冤的岳飞已经绝食多日。狱卒路人甲,很有些同情心,有时间的话,偶尔也会和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将军聊上几句家常。

在一个有阳光的冬日里,狱卒路人甲突然对岳飞长叹了一口气,对他说:“我平生一直认为岳飞是个忠臣,所以恭谨服侍,不敢稍有怠慢。如今看来,其实是个逆臣。”

岳飞瞠目,问:“为什么?”

路人甲回答说:“君臣不可互相猜疑,否则容易出乱子。君主一旦怀疑臣子,就会把臣子诛杀;臣子一旦怀疑君主,就会选择背叛。如果臣子被君主怀疑,却没有背叛,最终仍难免被君主继续怀疑而诛杀;如果君主怀疑臣子,却没有诛杀他,臣子也难免继续怀疑君主对自己的信任,而最终选择背叛。如今皇上怀疑你了,所以把你送进监狱里,你怎么可能还会有出去的道理!死是肯定的了。少保你若不死,出狱后,君臣继续彼此猜疑,怎么会不反!既然最终会反,你自然就是逆臣。”

这段对话同样出自《三朝北盟会编》。狱卒路人甲的话很绕,貌似很有哲理,其实只说了一个简单的道理:皇帝已经把你岳飞下了大狱,也就意味着你们之间的君臣关系彻底破裂了,皇帝不会放心让你再出去,所以,死,是必然之事。

如果换成岳式语录的句式,这段话可以这么总结:“(在皇上看来)今日不杀岳飞,他日必为岳飞所杀。”

狱卒路人甲对岳飞说的这段话,和当日岳飞对母亲姚太夫人说的那段话,何其相似,犹如谶言。

当然,这不是谶言,而是命运的伏笔。

3

任何人,在成为一个道德高度之后,个人形象总难免从立体退化到平面,从错综复杂的多维,退化到高大全的单维。岳飞也是如此。忠君爱国、民族英雄等宏大的表述,掩盖了他性格中的许多缺陷。

譬如极不宽恕。

对舅父的残忍,只是岳飞缺乏宽恕的一个较为极端的例子。岳飞的第一任妻子刘氏,同样也遭遇到了岳飞的不宽恕。

刘氏在战乱中长年与岳飞失散,为生存计,不得不两次改嫁。岳飞功成名就之后,韩世忠在自己军中偶然发现了刘氏,此时已经嫁给一个小吏为妻。

韩世忠写信给岳飞,让他“差人来取”刘氏,岳飞没有回音。韩世忠无奈,将此事上报给高宗。岳飞才不得不上奏解释:“臣我当日履冰渡河,留下刘氏侍奉老母,没承想她竟两次改嫁,臣我切骨恨之。现已差人送钱五百贯,以助其不足。”(《三朝北盟会编》)

岳飞的奏章撒了一点小谎。《建炎系年要录》的记载,与岳飞本人的申辩略

有差异:“其妻刘氏与飞母留居相州,及飞母渡河,而刘改适”。刘氏没有主动抛弃了姚太夫人,而是在姚太夫人渡黄河南下之后,在战乱中因为无依无靠而改嫁的。宁为太平犬,不做乱离人。刘氏不过是那个时代千千万万走投无路的乱离人中的一个罢了。

岳飞的人格魅力,一直存在着神化。真实的岳飞,其实毛病很多,譬如嗜酒,譬如喜欢鞭挞同僚等等。

绍兴元年(1131),赵秉渊在洪州任职,恰好岳飞当时也驻扎在洪州。岳飞有一次喝得酩酊大醉,不知何故竟将赵秉渊打了个半死。绍兴三年,当朝廷准备把赵秉渊调拨给岳飞时,赵秉渊激动地表示宁死也不做岳飞的下属,最后利用与刘光世的旧交,改调到了刘光世的麾下。岳飞嗜酒辱人的毛病影响很恶劣,最后竟传到了高宗的耳朵里。高宗只好下了一道谕旨,告诫他不许再酗酒。

追究岳飞的真实性格,是解读岳飞命运最重要的两把钥匙之一。另一把钥匙则是南宋王朝那场必然到来的成人礼。当这两把钥匙合在一起,也就等于开启了通往绍兴十一年那个冬天的风波亭的大门。

4

每个皇权国家的成人礼,通常都需要达成两个必要条件。一是军队的国家化,也就是将主要军事力量置于中央政府的统辖之下;另一个是财政的国家化,中央政府必须要能够掌握国家的经济命脉。

当南宋王朝在北宋王朝的土崩瓦解中仓皇诞生时,这两个条件它都难以具备。北宋的主力部队禁军,早已在开封城下化为乌有;江南地区的财政也无从指望,宋高宗想要赏赐大臣,竟然连一匹完整的马都拿不出来,最后只好干脆折算成钱,赏赐“半匹”。所以,从宋高宗的第一任宰相李纲开始,努力完成这个成人礼,就一直是执政者最大的政治任务。

在军队国家化这个问题上,李纲的政策是恢复唐代的藩镇体制。他建议在宋、金前线的太原、真定、中山等地设立一群允许世袭的军事藩镇,给予藩镇将帅们自主收取租赋的特权,让他们彼此协助,共同抵御金人的进攻。

提出这一建议的背景,是当时的宋高宗手里,一支像样的军队都没有,更没有财政收入能够支持他组建军队。所以,李纲只能寄希望于将民间的抗金武装、以及流落在外成为盗匪的残余北宋部队收编起来,以他们来组成国家的基本军事力量。之所以选择恢复藩镇体制,也是无奈之举,朝廷没有钱可以支持军饷,只好任由军阀们成立藩镇,自由收取赋税来自给自足。

可惜的是,李纲的这一建议,与高宗发生了理念上的巨大冲突。高宗始终坚持恢复北宋的“禁军”体制,要求主要军事力量必须直接控制在皇帝手里,绝对不能容许藩镇的出现

。所以,这个政策流产了,李纲本人也被逐出了朝廷。

无名小辈岳飞,在这期间第一次上书给皇帝,对朝政大肆批评。他洋洋洒洒写了一份好几千字的《上皇帝书》,对朝廷的政治风向却两眼一抹黑。他在《上书》里极力想要说服高宗坚决以武力恢复故土,却连谁是自己的政敌,谁是自己的同盟也分不清,竟指着当时南宋政权内最大牌的主战派李纲好一顿痛骂。奏章的主旨也一团乱麻。稍后于岳飞的著名史学家李心传,曾读到过岳飞这份《上皇帝书》的原文,结果却没读懂,“不知所论何事”。

史学家们很轻易地原谅了岳飞。说他“作为一个偏禆,不了解朝庭争议内幕”(王曾瑜《岳飞新传》)。当然,这种开脱并没有错。只是因此而忽略岳飞性格中的浮躁、轻脱,恐怕也不见得客观。一个小小的偏将,对朝政一知半解,却敢于动辄写上好几千字、不知所言何物的《上皇帝书》,勇气固然可嘉,但这样浮躁、轻脱的性格,却绝非个人之福。

5

接替李纲,继续促成这场成人礼的,是黄潜善和汪伯彦这两个日后遭人唾骂的“奸臣”。

黄、汪二人采取的措施与李纲完全不同。他们和宋高宗一样对藩镇体制有着深深的恐惧,所以极力主张建立直属于皇帝的中央军。他们决定解散那些抗金的民间军队,也不再招降盗贼。而是从这些民间军队和盗贼军团当中,挑选出那些优秀的士兵,来组建皇帝直接指挥的中央军,也就是所谓的“御营军”。

在组建这支御营军之前,南宋政权的主要军事力量只有两支。一支是常年在西北抗金的陕西军,后来演变成了南宋的四川军团;另一支则是老将宗泽统帅的开封军团。御营军将是高宗能够独立指挥的第一支军队。

御营军没有组建成功。其编制经过频繁变动,到建炎三年(7129),终于彻底分裂为三股力量。一是刘光世的御营副使军,二是韩世忠的御前左军,三是张俊的御前右军。这三股力量脱离出去之后,御营军虽然继续存在,但却基本上名存实亡。

刘光世、韩世忠和张俊所统领的这三支军队,后来都发展成了南宋的主力军团,三人也和岳飞一起,被视作南宋的“中兴四将”。值得注意的是,在张、韩、刘、岳这四支军团中,唯有岳家军不是从宋高宗的御营军中演变而来。岳飞军团的前身,是宗泽开封军团瓦解后的残余小部队。这种独树一帜的出身,与岳飞日后的命运,也难免有些关系。

在岳飞部队独立成军的过程中,也不难见到其性格中的那些不和谐因子。

建炎元年,岳飞隶属于著名的“八字军”领袖王彦。王彦受命率所部七千人渡过黄河北进,岳飞部也在其中。渡河之后,王彦

军迅速攻占了新乡城。金军误以为是宋军主力来犯,遂调集重兵围截王彦军,王彦不得不退守共城。

在共城,岳飞与主帅王彦在作战方针上发生了严重的分歧。岳飞主张速战速决;王彦则主张坚守待援。结果,岳飞一气之下,竟脱离主帅,独自率军离去。

对于这件不怎么光彩的事情,《宋史.岳飞传》当中做了严重的歪曲:“至新乡,金兵盛,彦不敢进。飞独引所部鏖战,夺其纛而舞,诸军争奋,遂拔新乡”。把攻取新乡的功劳一股脑儿全算在了岳飞的头上,还把大名鼎鼎的王彦贬低成了一个畏首畏尾的懦夫。但这种篡改并不彻底,在《高宗纪》、《王彦传》等地方都露出了马脚,《三朝北盟会编》、《系年要录》等书更详细记载下了此事的原始本末。

离军出走的岳飞,最后又回到了老上级宗泽麾下。按军法,“背军走者,斩”,但宗泽觉得岳飞可算一员将才,留下不杀,督促他戴罪立功。

岳飞的冲动,以及强烈的领导欲,在这件事情上面表现得很充分。这种冲动和领导欲,日后还将在许多事情上面一次次地浮现出来,并伴随着他的一生。

许多年以后,岳飞已经成为南宋荆襄军团的最高统帅,驻屯在襄阳防御金军。一代名将王彦,则早已从武将转型成了文官,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可是,当朝廷委派他去襄阳担任知府和京西南路安抚使的时候,王彦却宁肯辞职,也不愿与岳飞再在一起共事。

6

宋高宗一直孜孜于编组出一支由自己全权指挥的中央军,但却始终未能如愿。相反,跋扈的军阀们却提前给了他当头一棒。

那是在风声鹤唳的建炎三年(1129年)。当时金朝的对外政策是彻底消灭南宋,并抓住宋高宗。当年正月,金军大举南侵,宋高宗仓皇走上逃亡之路,“百官皆不至,诸卫禁军无一人从行者”,没有一个大臣随行,也没有一支部队护卫。

事实上,此时的护卫部队早已是人心浮动。三月份,杭州唯一的护驾军队果然发生了叛乱,他们逼迫宋高宗退位,并传位给三岁的皇太子,又请出了北宋哲宗皇帝的妻子隆祐皇太后垂帘听政。因为金人宣布要捉拿宋高宗,叛军们一致决定把宋高宗交出去。叛军首领苗傅、刘正彦,原是宋高宗御营军中的统领。这场叛乱,史称“苗刘之变”。

没有值得信任的军队,依然是这个国家未能成年的最大瓶颈。

宋高宗很快得以复辟。新宰相范宗尹也很快就提出了新的整顿军事的建议。这位三十三岁,自汉唐以来少有的年轻宰相,建议皇帝再次考虑实行藩镇体制。既然满地都是割据一方的匪盗,朝廷又无力征讨他们,倒不如顺水推舟,给予他们藩镇的资格。说白了,也就是招

安。

和李纲的藩镇政策有所不同,范宗尹所提出来的,只是一种权宜之计。南宋政府的长远目标,仍然是重建一支直属皇帝的庞大的中央军。

在范宗尹招安匪盗的政策出台的同时,岳飞却正面临着成为匪盗的危险。淮河流域最大的抗金军团首领杜充突然投降,隶属于杜充的岳飞无家可归,开始向南流亡。许多岳飞的同僚纷纷就地转化为盗贼。前来邀请岳飞“上山”入伙者,也络绎不绝。

岳飞的这段流亡经历,对“岳家军”的成型至关重要。在此之前,岳飞一直是国家体制内的一名士兵或者将官,不具备独立性。杜充的投降将岳飞从国家体制内剔除了出去。当岳飞终于结束这段流亡生涯,再次回到体制内的时候,他所率领的部队,已经彻底变成了“岳家军”,具备了强烈的个人私产的味道。

建炎四年(1130年),岳飞参与了收复建康府的战役。趁金军主力在建康府江面与韩世忠水师激战之际,岳家军在清水亭、牛头山等地接连战胜金军余部。收复建康府,使岳飞受到了朝野的瞩目,终于由一名默默无闻、无所归属的“游军”将领,重新回到了体制内,并有幸得到了宋高宗的接见。

7

时间的流逝和身份的变更,总是很容易让许多人发生一些不自觉的变化。

在那段流亡生涯里,岳飞和军中将领们建立起了同袍手足般密切的关系。譬如在收复建康府一战中立下了汗马功劳的猛将傅庆,就经常不当岳飞是上级,而视之为平辈,交往甚密。缺钱花的时候,傅庆总是大剌剌地找到岳飞说:“岳丈,傅庆没钱使,可觅金若干,钱若干”,岳飞也“全然不以为意”。

但这一切在岳飞回到体制内,并成为镇守一方的将帅(通、泰镇抚使)之后,发生了改变。

《三朝北盟会编》如此记载:“及飞为镇抚使,恃法严肃,尤不可犯,而(傅)庆不改其常。飞待之异,庆颇觉之,不喜。”

岳飞对傅庆的态度发生了不友好的改变,傅庆为此很不高兴。恰逢刘光世派部将王德前往高邮抵挡金军,岳飞也派了傅庆前去支援。傅庆以前曾是刘光世的部下,在军前对王德表示自己有再回到刘光世麾下的愿望。张宪探听到这个事情,密告给了岳飞,岳飞则叮嘱张宪不要漏言。

随后,岳飞开始部署处理傅庆的计划。他召集了麾下所有的统制官,让他们比试弓箭的射程。傅庆连射三箭,全超出了170步,其他统制官都不过150步而已。在赏赐的时候,岳飞却故意把战袍、金带赏赐给了王贵。

《会编》详细记载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傅庆抗议:“当赏有功者!”

岳飞问道:“有功者为谁?”

傅庆回答:“傅庆在清水亭有功,当赏傅庆!”


飞大怒,“叱庆下阶,取战袍焚之,褪毁其金带”,对众人宣布:“不斩傅庆,何以示众!”

傅庆的死是一桩冤案。当年岳飞擅自脱离王彦,按军法当斩,最后宗泽却怜惜他是一员将才,留而不杀;傅庆不过发了一番想离岳飞而去的牢骚,并没有真的擅自脱离编制,岳飞却容不下这位立下了诸多汗马功劳的猛将,一定要设计将其杀掉。岳飞的缺乏宽恕又一次得到了表现的机会。

岳飞必须要杀傅庆的最重要的原因,其实缘于当时南宋各军团之间强烈的排外情绪。韩世忠的部队叫做“韩家军”,张俊的部队叫做“张家军”,刘光世的部队叫做“刘家军”,岳飞的部队则是“岳家军”。各家军之间,用当时宰相赵鼎的话来说,是“相视如仇雠,相防如盗贼”。军队私人化的程度相当严重。傅庆的跳槽言论,理所当然,不会为岳飞所原谅。

凡事都需要有对比,才能看得更加清晰。

绍兴四年十一月,岳飞母亲姚氏受封为“国夫人”。事情的缘起,是幕僚刘康年假冒了岳飞的名义,向朝廷请求对岳飞的家人加恩赏赐。事后,岳飞极力向朝廷辨明了这件事情,并力求朝廷收回了成命。但为了安抚岳飞,朝廷还是决定另外加封姚氏为“福国太夫人”,而且由高宗御笔书写这五个字,亲自颁赐给岳飞。

幕僚冒充主帅,与傅庆那番并未兑现的牢骚,孰轻孰重,一目了然。岳飞对刘康年的处分,是抽了他500鞭子。尽管也很重,但比起将徐庆直接杀掉,那就要轻很多了。

类似的事件并不是特例。

绍兴元年十二月,岳飞的外甥女婿高泽民,同样假冒了岳飞的名义,向枢密院投状,要求获得都统制或者总管一类的任命。朝廷答应了高泽民的要求,升迁岳飞为都统制。

两件事情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岳飞事后再次向朝廷辨明了真相,要求朝廷收回成命,并严惩高泽民。高宗则回复说,“岳飞勇于战斗,驭众有方”,这次任命完全“出自朕意”,让岳飞不要胡思乱想,好好工作。并且下令,要为岳飞铸造一款特别的官印。

刘康年和高泽民的举动,若严格按照军法处置,都应该是“斩”。岳飞不“斩”他们,却设计“斩”掉了傅庆,其中那种自己人和非自己人区别对待的况味,很值得咀嚼。

8

家军体制的形成,当然不是岳飞个人的罪过,甚至连罪过都算不上——虽然朝廷一直对此很不高兴。

在朝廷无力供养、更无力制约军队的时候,若想让一支军队具备凝聚力和战斗力,家军体制自然是不错的选择。这也是为什么南宋初年所有重量级的军队,以淮东楚州为大本营的韩世忠军、以池州和庐州为大本营的刘光世军、以建康府为大本营的

张俊军,以鄂州为大本营的岳飞军,以及远在四川的吴玠军,最后都不约而同地选择成为了“韩家军”、“刘家军”、“张家军”、“岳家军”和“吴家军”。这背后,有着那个特殊时代的特殊烙印。

从这个角度来观察岳飞对傅庆的“极端惩罚”,似乎也可以谅解。毕竟,在中央政府有名无实的形势下,维持家军体制的稳定性,与维持部队的战斗力基本上是一个同义词。

从遍地狼烟,到一连串的洗牌后只剩下主要的五大家军,南宋的军事力量迈了一个大大的台阶。五大家军正式成型之后,对金防御可以说已显得绰绰有余,高宗再也不必担心需要逃往海上了。但弊端也很严重,家军之间严格划分界限,彼此猜忌,联合作战时往往互拖后腿,是很常见的事情,正所谓“相视如仇雠,相防如盗贼”。

主战派宰相张浚,曾有意以韩家军为主力,对淮北发动攻势。韩家军在各家军当中兵力最少,韩世忠因此表示很有困难。张浚以最高军事统帅的身份给张家军的张俊发去公文,让他派自己的部将赵密率军来援。张俊却一口回绝,并四处宣称韩世忠想要吞并他。张浚的背后有整个朝廷的支持,结果仍然咬不动张俊的张家军。

绍兴六年,宋军与金军支持下的伪齐军队在淮南会战。张浚的作战计划是让张家军、刘家军和御营杨沂中军三军联合出击。但刘光世却拒不合作。先是以没有粮草为借口,张浚为了大局而迁就他,以最快的速度给他送去了粮草。可是,当杨沂中的军队抵达指定位置时,刘光世却早就从前线撤了下来,而且还准备向南渡过长江。所谓三军联合作战,自然也完全成了空谈。

岳飞同样也被当时的主流舆论认为不愿意与朝廷合作。《会编》记载,绍兴六、七年间,张浚曾打算征讨伪齐,因此与四大将——张俊、韩世忠、刘光世、岳飞,在龟山举行最高军事会议。家军大将们的态度各不相同。刘光世主张防守,韩世忠则极力建议进兵。资格最老的张俊,态度模棱两可,对张浚说:“都督你说要打,咱就打;你说要守,那咱就守。”

张浚最后求助于家军当中兵力最强盛的岳飞。结果,“惟岳飞独以为不可用兵,浚再三问之,飞坚执不可之说。”岳飞此前一直旗帜鲜明地主张北伐,他在会议上的这种态度,着实让张浚相当意外。所以,张浚对岳飞的看法大变,认为他是在“养寇自重”。岳飞是不是真的养寇自重,可以弃而不论,但至少他的这一态度,已经引发了南宋朝廷对他极大的猜忌。

这次会议的最终结果,是除了韩世忠之外,没有一支家军,愿意与南宋中央政府的代表张浚合作。而韩世忠之所以愿意合作,恐怕也和

张浚一直以来都希望把他的韩家军打造成北伐的绝对主力有关。

9

龟山的最高军事会议,可以看作南宋政府对家军集团态度的分水岭。

绍兴七年二月,南宋朝廷在考虑良久之后,终于决定对家军采取措施。宋高宗和宰相张浚达成一致意见,决定罢免刘光世的兵权,解体刘家军。

在“中兴四大将”中,刘光世是真正的战争厌恶者。这位将门之子的全部精力,早已转移到了房宇田产和珍宝古玩上面。高宗赏赐给他一件古玩,他甚至可以从早晨开始,把玩到四更天。出现战事,他也从不亲临前线,从来只派遣偏将前往。所以,解除刘光世的兵权,很轻易就获得了朝廷上下的一致同意。

问题是:谁来接管刘光世这支军队。

宋高宗和张浚在这个问题上出现了严重的分歧。

一个月前,金国刚刚派来使者,向南宋通报了宋徽宗的死讯。父亲的去世,极大地刺激了宋高宗。恰好此时,他又一次召见了岳飞。岳飞希望高宗能够给自己更大的权力和更多的军队,去直捣黄龙府。沉浸在丧父之痛中的高宗,立即将岳飞升职为太尉、宣抚使兼营田大使。从此,岳飞的官爵正式与韩、张、刘三大将平行。

三月份,宋高宗移驾建康府。韩世忠此时正率自己的贴身亲兵在建康护驾,但高宗却撇开他,在自己的卧室再次召见了岳飞,而且是单独召见。

在这次卧室交心中,高宗给了岳飞一个天大的许诺:“中兴之事,朕一以委卿,除张俊、韩世忠不受节制外,其余并受卿节制。”(《金佗续编》)

“节制”的意思是暂时指挥或者间接指挥。也就是说,高宗不但把刘光世的5万多部队交给了岳飞,而且还把川陕的6万多吴家军,以及其他一些小军团,总计约达17万之多的军队,一并交给了岳飞来指挥。再加上10多万岳家军,归入岳飞指挥的部队,总计达到了近30万。而不受岳飞指挥的韩家军和张家军加起来,也不过10万左右。

为了使岳飞能够顺利接收刘家军,高宗还给刘光世的部将们写下了亲笔手诏,让岳飞带给他们。手诏中说:“朕惟兵家之事,势合则雄……今委岳飞尽护卿等……听飞号令,如朕亲行,倘违斯言,邦有常宪!”(《金佗续编.高宗手诏》)

将全国四分之三的军队交付给岳飞一个人指挥,有宋数百年,还从没有过这样的先例。岳飞被巨大的幸福感重重地击中,欣喜若狂。回去整理了一下思路,两天之后就给宋高宗拿出了一套完整的北伐计划。

随后,高宗又发给岳飞三个省札和都督府札。其中的都督府札中开列的,是刘光世的部队人马清单。此时罢免刘光世的命令还没有对外宣布,高宗嘱咐岳飞将札子“密切收掌”,小心

不要泄露国家机密。

高宗太冲动了。

他忽略了两件致命的事情。其一,北宋朝廷内部虽然有主战派和主和派之分,但在防止武将坐大这个问题上,却是完全一致的;其二,宰相张浚还兼着都督,他这个都督,名义上具有节制所有家军的权力,但此前他却一直都差遣不动这些家军领袖们。所以,他一直很希望能够拥有一支能够直接指挥的军队,而不再做空头都督。

张浚一心想将刘光世的部队变成自己的直属部队,可皇帝却决定把它交给岳飞,这自然让他很不高兴。更严重的是,高宗还将全国四分之三的部队都划拨给岳飞指挥,这就等同于连他那个空头都督,也同时被取消了。

说服高宗改变主意是很容易的事情。只要摆出太祖皇帝定下的祖制,再让他仔细想清楚把四分之三的部队交给岳飞的潜在风险有多大,再让他看看反对者的浩大声势,高宗必将“幡然悔悟”。

“幡然悔悟”的高宗陷入了困境。此前他已经把对岳飞的信任和器重推倒了一个无与伦比的巅峰,如今却又要亲手把岳飞从幸福的巅峰推下来。无疑,这是对彼此君臣关系的巨大考验。

高宗没办法直接告诉岳飞说自己反悔了。他接连给岳飞去了三道诏书,第一道诏书继续欺骗岳飞说“前议已定”;第二道诏书大大地赞扬了一番岳飞的忠勇,然后提醒他自己有些重要的消息让张浚代传,并且要岳飞在听到这些消息之后,一定要做到“委曲协济”,千万不要闹脾气;第三道诏书,高宗估计张浚已经把事情和岳飞说了,所以也没有别的什么内容,只是让岳飞把以前那些相关手诏等东西缴还回来。

高宗希望张浚能够好好安抚一下岳飞。但结果张浚却把事情搞砸了。他把岳飞召到都督府,装作根本就没有发生过让岳飞接收刘家军的事情,意味深长地问岳飞:“王德是淮西(刘家军)的宿将,淮西军一向信服他。我想让他做淮西军的都统制,再让吕祉以都督府参谋的身分接管淮西军,你觉得怎么样?”

张浚这番话,有两层意思。一是告诉岳飞,让你接管刘家军的命令取消了;二是告诉岳飞,张浚要自己把刘家军接收过来,他已经内定了自己的参谋吕祉,去替自己掌管这支军队。

接下来岳飞如何表态,其实已经关系到了他最终的命运。

10

这时候,岳飞性格中的不宽恕、少容忍,以及轻脱、浮躁,统统都在盛怒中随着热血冲上了脑门。

如果他能够保持一种成熟的冷静,他就应该知道,高宗的三道诏书,还有今天张浚找他谈话,都已经清楚地意味着,那次卧室里的许诺已经不算数了。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这个时候,他最应该做的,是立刻对张浚的提议表示赞同

。因为整个朝廷都在看着他,高宗更在仔细地看着他,他们都希望听到岳飞能够对张浚说:“是啊,我完全同意。”那样,包括高宗在内的整个朝廷,都会大大地松下一口气。岳飞的命运,也能够大大地松下一口气。

可惜他没有说那句大家都希望听到的话。

他告诉张浚,他不同意让吕祉和王德去接收刘家军。因为王德和其他刘家军将领素来不和,别人不会服从他;而吕祉是个只会纸上谈兵的军事理论家,却不会带兵。他们去接收,一定会出乱子,所以,“必择诸大将之可任者付之,然后可定”。

接下来的谈话越来越僵。

张浚问:“那么张宣抚(张俊)如何?”

岳飞说:“张宣抚是老将,也是我的老领导。但为人暴而寡谋,不能让刘家军的将领们信服,恐怕不行。”

张浚再问:“杨沂中应该可以吧?”

岳飞说:“杨沂中与王德是一个档次的,怎么统帅得了一支大军!”

因为上一次的军事会议,张浚对岳飞本来就没多少好感。话谈到这里,他的火气也上来了,怒道:“我就知道,除了太尉你,其他人都不行!”

岳飞也不示弱,愤然回击道:“都督既然询问我,我就不敢不说实话、尽愚忠。我岂是为了得到淮西的军队!”

事情正朝着宋高宗最担心的方向发展。

在岳飞的一生里,很容易看到许多彼此呼应的事情。譬如他诛杀舅父时的那句“今日不杀舅,他日必为舅杀”,和日后临安监狱里狱卒路人甲的那句“少保若不死,出狱,则复疑于君,安得不反!”

许多年以前,无名小辈岳飞,因为不赞同大名鼎鼎的八字军领袖王彦的战术方针,而置军法于不顾,冒着被处斩的风险,怒而脱离部队。以至于王彦终生不愿再和他共事。

许多年以后,声威赫赫的岳太尉,再次将类似的冲动复制了一遍。从张浚的都督府出来,他立即就给高宗写了一封辞职信,没等高宗批准,就冒着“擅离职守者斩”的风险,连驻地都没回,就跑到江州庐山的东林寺,为老母“持余服”,扫墓守孝去了。

冲突继续升级。张浚得知岳飞根本没回驻地,怒不可遏,接二连三地上奏宋高宗,说“岳飞积虑,专在并兵,奏牍求去,意在要君”,简直是赤裸裸的在要挟朝廷,建议朝廷干脆将岳飞的兵权也一起收掉。高宗也很懊恼,屡次对着大臣严厉指责岳飞骄横跋扈。

尽管高宗最终仍然不得不派人去敦促岳飞复出,但他心里那扇一度对岳飞敞开到了极限的大门,却从此悄无声息地完全关上了。当岳飞终于被劝下庐山,前往建康府请罪时,高宗说了一番似软实硬的话:“卿家前些日子的奏章很轻率,但朕并不恼怒。若是恼怒了,怎么会没有谴

责卿家呢?太祖皇帝说过,谁犯了我的法度,我用来招呼他的,就惟有刀剑。如今让卿家继续执掌军队,寄托恢复的重任,可见朕确实没有怪罪卿家的意思。”

事情如果到此为止,君臣彼此都把这层隔膜深深地埋在心里,彼此都不再折腾,也许,最后的结局还不会那么坏。可是,岳飞性格中的缺乏宽恕,像一条毒蛇般纠缠着他的命运。回到鄂州后,他马上又给高宗上了一道折子,依然不依不饶地在折子里说什么“陛下比者寝閤之命,圣断已坚;咸谓恢复之功,指日可冀。何至今日,尚未决策北向……”所谓的“寝閤之命”,就是他们君臣当日在卧室里的那番赏识与承诺。

岳飞不断地提醒着高宗曾有过的那个“寝閤之命”,其实就等同于在不断地提醒高宗,他从未释怀这件事情,也就等同于不断地将自己脖子上命运的吊索越拉越紧。

11

刘家军的命运,果然和岳飞所预料的丝毫不差。王德镇不住其他的将领,吕祉也确实只会纸上谈兵。最终的结局是:刘家军大将郦琼发动兵变,杀死吕祉,率军四万余人北投。王德只能守着本部的几千人,眼睁睁地看着郦琼扬长而去。刘家军从此不复存在,淮上前线的防御也顿时全线崩溃。

张浚成了导致这场叛乱的罪人。继张浚出任宰相的赵鼎,从郦琼的叛变中,再次体味到了一支值得信任的军队,对这个国家的重要性。

高宗也将自己的住处从靠近前线的建康,悄悄地转移到了后方的杭州。刚撤掉刘光世,这支5万多人的大军立刻就全部叛逃他国,皇帝对家军的忠诚度,已经完全失去了信心。

皇帝和宰相们再度达成共识:整顿出一支完全隶属于皇帝的强大中央军,仍然是目前最亟需完成的政治作业。

有鉴于直接摘掉家军领袖的教训,赵鼎采取了更为隐蔽的手段:奖掖家军当中的偏将们,以方便他们从家军中独立出来,进而使整个家军解体。这有点类似于汉武帝当年所推行的“推恩令”:让每个大诸侯国里产生无数个小诸侯国,从而瓦解掉大诸侯国。

大将们中间,老练的张俊看透了朝廷的图谋,并及时采取了应对措施,使朝廷“终不能得其柄”。但岳飞却没能看清这场政治的浓雾。绍兴八年,他还在向高宗请求增兵。结果自然是被拒绝。高宗的意思是,现有的部队,已经尾大不掉,整合不了他们,也拆分不了他们。所以,与其让他们继续增加兵力,还不如另外设立新部队。而这些新部队,自然都要直接服从皇帝的指挥。

高宗已经对依靠家军们取得战事的胜利失去了信心。他曾这样对心腹谋臣王庶说:“今之诸将不能恢复疆宇,他日须朕亲往!”高宗的目标很明确,一定要建立

一支完全属于自己的中央军,来取代这些家军。

12

与整顿家军的工作同时进行的,是与金人的和谈。许多个世纪过去了,主流史学家不断强调达成和谈正是南宋政府整顿家军的目的所在。据此进而推论,岳飞的命运也是这场和谈的结果——为了成功向金人妥协,他们杀害了坚决抗金的将领岳飞。

这是典型的以道德强奸真相。绍兴八年,具体负责整顿家军的枢密副使王庶,已经把这个问题说得再明白不过了:“敌之强弱,吾无与也,顾在我者何如耳。”也就是说,和谈不是整顿军队的目的,相反,整顿军队,才是和谈的目的。高宗也说过,他对家军诸将早已完全丧失了信心,若要恢复疆宇,“他日须朕亲往”。王船山日后在《宋论》里评价这段历史,也说得很明白:收兵权是目的,和议只是手段。

顾及到可能对家军大将们所产生的刺激,朝廷并不能把这一真实意图对外宣布。和谈是整顿家军的前提,只有来自外界的军事压力大幅度削弱,南宋政府才能腾出手来整顿家军。这一秘密的目的只流传在有限的几个最高决策核心中间,包括了高宗、赵鼎、秦桧,以及王庶。对外,朝廷则是另一套说辞。绍兴八年和绍兴十一年的两次和议,高宗始终都在不断强调自己的“孝道”,他当着整个国家痛哭流涕,希望大家理解他的苦衷,他需要和议,需要从冰天雪地的五国城,把自己的生母和其他皇室迎回来。

从绍兴八年到绍兴十一年,决策核心发生了许多人事变动,宰相赵鼎也被秦桧所取代,但通过和议来为整顿家军开路这一基本路线,却始终没有发生变化。高宗已经狠下心来,一定要彻底解散家军,一定要建立起一支完全由自己掌控的庞大中央军。这一点,被视为是南宋政权走向成年的最重要的必要条件。

所以,在此期间,岳飞们在军事上所取得一切胜利,其实都是在挖自己命运的墙脚。他们对金人的军事压力越大,金人就越容易同意和议,大将们自己最终的命运,也就来得越快。明显的迹象,可以从两次和议的对比中看到。绍兴八年的和议,朝廷中的士大夫们分裂为赞同和反对两大派,彼此对抗;而到了绍兴十一年,却几乎没有士大夫出来反对和议。南宋学者吕中后来感慨说:“向者之和,贤士大夫并起争之。今则无一人言之。”会变成这样,吕中认为是“诸将奏捷”的缘故——确实如此,绍兴八年朝廷还没有从淮西兵变中恢复过来,而绍兴十一年的拓皋之战,却已经彻底打消了金军渡过长江的念头。

所以,当岳飞在郾城大捷后极力请求继续扩大战果时,高宗却用十多道金牌把他招了回来。这里面起着决定性因素的,不是

什么“投降派”之类的道德命题,而是南宋政府终于到了可以举行成人礼的时候了。

随后发生的事情耳熟能详。朝廷再次“杯酒释兵权”,用中央最高军事长官(枢密使、枢密副使)的空头衔,取消了张俊、韩世忠和岳飞的统军大权。

当张俊和韩世忠广置田宅,开始他们后半生“醉生梦死”的“糜烂”生涯时,岳飞却被投进了临安府的国家最高监狱。这个结局其实早在绍兴七年就已经注定了。当高宗一手将岳飞推上信任与权力的巅峰,又一手把他从这个巅峰上面踹下来,岳飞又因为自己性格上面的缺陷,从来都没有表示过对高宗的谅解……一切就都已经是命中注定的事情了。

绍兴十二年,世间已无岳少保。高宗对着大臣们兴奋地说:“今兵权归朝廷,朕要易将帅,承命、奉行,与差文官无异也。”这句话的意思是说:这场成人礼,终于完成了。

还有一件一直被忽略掉了的事情。在解体了家军之后,朝廷的国库也同时接收了家军所经营的各项财源——家军长期盘踞地方,形成了就地养军的体制。从韩家军的财库里,国库接收到:现钱100多万贯、米90多万石、镇江、扬州等地大酒库15处;岳家军的财库则计有:每年可以收160多万贯钱的14个酒库;每年可收钱41万多贯的博易场等,以及每年可收稻谷18万石的田产。在高宗统治早期,每年的财政收入还不到1000万贯,而到了统治末年,财政收入急骤膨胀,达到了6400多万贯。最主要的两笔收入,一是秦桧的“开源”,另一个就是对家军财政的接收。

也就是说,南宋王朝完成成人礼的两个必要条件,军队和财政,都必须在解体家军之后才能达成。岳飞的命运则在这种历史的必然趋势里随波逐流。如果没有绍兴七年的曲折,他可以和韩世忠们一起终老于灯红酒绿;而有了那场曲折,他人生的终点,就只能是那造型古板的风波亭。(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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