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识场面

见识场面
康庄
一年前，我作为一名实习律师刚刚出道，因为读研时的主攻方向是中国刑法学的犯罪论，我经常找机会跟随所里的资深律师参加刑事案件的庭审，以便在观摩中体会，在历练中成长。

在我入行不久，事务所就承办了一起很有影响的刑事案件，让我幸运地目睹了一次大场面，着实开了眼界，增长了见识。

这是一起贪污案，涉案金额上千万，仅案卷就有十六本之多，八名被告人是一家市属事业单位的领导班子成员，共聘请了十名辩护律师，而这十位律师可谓是本市刑事辩护的一流高手。

我虽然对圈儿里并不是很熟悉，但某大律师的名字还是有所耳闻，如今总算见到真人，对上号了。

案件事实比较清楚，几名被告人对于被指控的行为并不否认，控辩焦点集中在对于被告人所在单位帐外设帐、乱发奖金的行为如何定性的问题上。

十名辩护律师无一例外地选择了无罪辩护，并从单位性质、主体身份、犯罪主客观方面等角度阐述了意见，与公诉方展开了激烈交锋，庭审过程中火药味十足，如果抛开案情本身，单从此案庭审的精彩程度而言，我觉得有以下几大看点。

看点一：检察官——言行举止引以为戒
虽然我曾考过检察官但没有如愿，虽然我的同事坐在辩护席上与检方对垒，但我必须申明我对检察官这个职业还是抱有崇敬之意，而我的一名大学同学就与本案的公诉人一起共事，我作为一名旁听者绝不会因为观点、立场不同就带着有色眼镜去看公诉人，毕竟多年的法律教育和训练也不允许我这样做。

本案的公诉阵容也比较强大，老中青三结合，为首的梅检也从事公诉工作多年，老成持重，作风稳健；另一位是个小伙子，模样倒也精神，基本没怎么发言，但一发言几乎就是发飚，尤其是当那位七十多岁的证人老大爷作证言的时候，这小伙义愤填膺地说：“你这种说法是错误地！”颇有些红卫兵“革命小将”的风范；还有一位是个挺时尚的女检察官，五官一般，头发微卷，长长的刘海下一双眼睛顾盼生辉，时不时还莫名其妙地一笑，心思不知飘到哪儿去了。

梅检作为主力宣读起诉书、举证、讯问、辩论，可是他当时不巧得了感冒，
声音不大而且又不是普通话，让人听起来比较吃力；照本宣科还成，有些需要临场发挥的发言，说得就不是很到位，语言苍白无力。

于是小伙子就动不动慷慨陈词一下，但终究是不得要领，而他和他的异性同事偶尔还交头接耳，很不严肃，大煞风景。

纵观检方在本案中的整体表现还算差强人意，只是在一些看似细节的方面影响了职业形象，这些方面值得引以为戒，须知在法庭上的庄重如仪实是对国家法律的信仰和敬畏，容不得半点马虎。

看点二：律师——辩护风格各有千秋
本案的辩护人中有一位是擅长金融犯罪辩护的专家邓大律师，他戴着一副无框的高度近视镜，留着四平八稳的平头，从衣着和面容上似乎很难推测出他的年龄（听说也是四十靠五的人啦）。

邓律师辩护的是本案第一被告，他在发问的时候显然做了精心准备，并且事前与被告也做了充分的沟通。

在几轮问答后，人们会发现每组讯问都能顺理成章地推出一个命题，而这命题显而易见都是对被告人有利的。

邓律师很善于抓住检方的破绽穷追不舍，从某些看似细微之处撕开口子扩大战果，搞得检察官很是被动。

还有一位元老前辈据说是律协的副会长，而且自称若干年前在魏法官主审的一起类似的案件中成功地做了无罪辩护，被告人得以无罪开释，元会长引以为成名之作。

我后来真的在本市律协出的一本案例集查到了那起旧案，可见此言非虚。

基于此，元会长对此案充满信心，而且在庭审中很是乐观高调，其发表的辩护意见也很见功底；只是元老前辈爱剑走偏锋，对检方的欠佳表现常用师长的口吻尖刻批驳一番，而这只能作为心理战术，对于诉讼本身并无补益，徒增笑耳。

还有一种客观理性的辩护风格更令人赞赏，我的同事以及后来成为同事的一位高校教授属于此列，他们立足事实、依据法律，着眼于案件本身的是非曲直，注重从法理和社会现实上来界定被告人的行为，认为其行为未达到严重的社会危害程度，之所以涉嫌犯罪是因为法律与社会实践情况存在冲突。

我想这种不温不火、就事论事的做法相对于前两种技术流派更彰显实力，是可取的正统套路。

看点三：法官——从容掌控庭审节奏
据我所知，主审本案的魏法官是军转派的杰出代表，团级干部转业后精研刑名多年，已经成功完成了从一名职业军官到资深法官的转化，他业务水平很高，擅长处理疑难案件，更令人钦佩的是他酷爱丹青，做得一手好字画。

与之交谈，感觉魏法官既没有军人的强横，又没有知识分子的酸腐，既谦和又很有气度，所以窃以为老魏是配得上“法官大人”的称呼的。

然而口才文笔俱佳的魏大法官在庭审中话是不多的，或许他已成竹在胸，抑或他想在控辩双方交锋后判明胜负，他作为主持人除了在程序上的必要衔接，更多的时候是在倾听。

这与很多他的同行不同，有的法官觉得自己在法庭上是老大，颐指气使，呼来喝去，像封建社会的县太爷升堂，纯属纠问主义思想作祟，把法庭当成了刑堂。

魏法官更像一名球场上的裁判，他在观察在判断，而不会轻易地打断或干预竞技双方之间的较量。

魏法官的无为而治推动着庭审程序正常进行，但当辩方要求本方证人出庭作证时出现了一个小插曲，检察官提出被告人在庭审休息间歇曾在走廊上与证人有语言交流，认为该证人的证言不足采信，反对其出庭作证。

魏法官从容应变，决定暂时休庭，向执勤法警了解情况并调取了当时的监控录像，查明证人与被告人之间只是简短问候、并未谈及案情，很快做出了允许证人出庭作证的决定。

看点四：证人——老当益壮仗义执言
就目前的司法审判现状而言，即便是刑事案件，证人出庭的情况也是少之又少，而本案中辩方居然申请证人出庭并获准许。

证人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者，出庭时戴着一顶深色礼帽，法官让他脱帽坐下，一头花白头发和一脸肃穆表情让人油然而生信任感。

辩护律师请证人仔细回忆了二十多年前单位创建时的资产状况，以证明实际出资情况。

老人的语速并不缓慢，显示出他的思维还依然敏捷，他极力地回忆着当时的每一个细节，时隔多年有些事物他还记得挺清楚，老人极力地想澄清他所认为的事实，因为坐在被告席上的是他多年前一手提拔的旧部。

证人做出了对被告人有利的证言，将法庭气氛引向对被告方的同情，看来如果运用得当，这的确是一项效果显著的诉讼策略。

尤其是辩护律师对老人的询问拿捏得恰到好处，而证人对答切中要害，配合默契，极为有力地支持了辩方的观
点。

看点五：被告人——个中原委发人深省
八名被告人均具有高级工程师职称，用老证人的话说，他们都是国家的人才，沦落到这种地步，不能不令人痛心。

与我看到的大多数刑事案件的被告人不同，本案的八名被告人都是头脑灵活，思维敏捷，谈吐显得素质不低；但本案尚不能算是高智商犯罪，如果他们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是犯罪并花心思去实施或掩盖的话，恐怕也不会那么容易发案了。

“小金库”沿袭已久，领导班子“一言堂”，再加上法不责众的心理和利益驱动，这帮理工科出身的高级知识分子并非目无法纪，却惹下了牢狱之灾，实在令人扼腕叹息。

几名被告人当庭表示认错，但不认罪，还有的在被押下去的时候喊“我无罪！”至于有罪与否，恐怕只有等待法院的判决了。

还值得一提的是，旁听席上的有很多被告人所在单位的职工，其中不乏白发苍苍的退休干部，他们在整个庭审过程中很安静也很投入，每个环节都牵动着心弦。

他们只有在被告人被带上来或押下去的时候通过眼神与之交流，有的人还会摆摆手、笑一笑，看得出他们还是抱有同情和痛惜之情的。

这起贪污案耗时一年有余，其间退回补充侦查一次，一审判决八名被告人罪名成立，但其中五人被处以缓刑；被告人不服，提出上诉，现在二审尚未结束，我们拭目以待。

2008年11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