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果:《浮生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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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果:《浮生记》

楼后人家院子里的那株无花果树,叶子落光了,头上还顶着一篷帽子,绛红色,丝一般缠绕。举过房顶的枝杈成了在此出没的猫的捷径。楼前的杨树一律站直了,干净得如一缕风。从房檐底下钻出来的鸟儿认准了乐园,欢喜地在枝头雀跃。

路面被翻了个底儿朝天。重新埋设自来水管道令宁静的院落演变成热火朝天的工地。沟壕纵横,人头攒动,蓦然出现的铲车,骤然作响的切割声。工具已然化身武器,初衷明了的建设性行为,由于深入井然有序的生活现场,状如侵略。与此同时,一场不疾不徐的雨的加入,使得泥泞成为混乱的一种。有人喟叹:“地脱穗了。”先前的那匹布早已不在,撕扯得厉害,到处是凌乱的难以续接的线头。楼道里布满了重重叠叠的印痕,使得泥泞作为混乱的标签,一路被带回了家。稍后,那些连接地下的管道径自尾随,接踵而至。

院子里的人对“施工给您带来的不便”给予了最大程度的谅解。那口自备井饮用了多少年?曾经的水塔早已不在,一同消失的还有伴着水塔的蒿草,蒿草丛躲藏着的孩子。那口井还在不断提供着水源。自来水连接的是院子里的井水。这是一件想想就让人骄傲的事。直到近年,水质问题被一次

次提及,人们开始审视饭锅里的水。愈来愈多的人舍近求远。院子里每天都能看见提着塑料桶、拎着水壶的人。邻近那家医院对出出进进的人本不在意。后来,瞅出苗头的门卫阻止。再后来,司空见惯,也不言语了。

院子里走来走去的多是老人。那些依旧熟悉的面孔被时光一遍遍洗濯,借以见证最轻的重量。那个一度被仰望着的匆忙而陌生的成人世界,而今,已然融为一体。视角的更移,令一排排平房化作记忆里的积木,操场、大礼堂、养鱼池和老柳树没入其间。只有转动手中的魔方才能让它们全部汇聚。曾经一眼望不到边的院落如今被一道栅栏隔开。那是一道实实在在的阻隔,落在眼前,落在每一道视线与过往之间。看得见,却再不能自由出入。院子小了,小到只剩下一条条窄仄的通道。散步的人将自己塞入其中,把蹒跚的背影扯得愈来愈细长。每天,坐在栅栏这边的人真切地望着对面。栅栏那边是一所中学明媚的校园。丁香怀揣春天的种子,整齐的杨树是站在操场边的领操员。

院子里还晃荡着一些新鲜的面孔。相比于持重的年长者,他们是柔嫩的椿芽,是快活的五彩的气球。不是那些知根知底的孩童。他们永远无从掩饰,一张张似曾相识的脸一览无余。院子里藏不住丝毫秘密。这些成群结队出现的孩子排着队,从某个楼道鱼贯而出,领头的举着一面旗子。等到院子里一下子现出几支像模像样的队伍,蜂拥而至的阵势和

唧唧喳喳的喧腾堪比一路之隔的校园。院内出租户的窗玻璃上出现的是与小学旁边相同的字样:学屋。这处邻近一所重点小学的院落炙手可热,常见墙壁楼角张贴着名片大小的购房信息:“求购本小区住房一套”。

黄颜色的班车,停在专门划定的位置。为防止别的车辆停靠,地上画线,还写了字,周遭揽上了绳子。每天,老赵进出四次,将大车泊在距大门咫尺的专属领地。没人怀疑司机老赵的技术,他摆弄方向盘的历史藏在鬓角的发根,时间久了就会被发现。从前,开车的赵司机很胖,有些脾气。现在,司机老赵的肚子没了,脾气也不见了。五十九岁了,还是舍不得放下手里的方向盘。早晨,挨着车窗就能看着老赵端着水杯摇摇晃晃地走。大车驶出大门的时候也是摇摇晃晃的。坐在车上的人很是嘆服老赵的技术。就像当年目睹他把车开得飞快,而今任由赵师傅谨慎地一点点地把车驶出窄仄的通道。

墙上挂着的绿萝,褪了颜色,愈见稀疏。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变成了现在的模样。还记得是夏天,自己捧着她在路上走。忽然就听见一旁有人招呼。这花真好看。从哪儿买的?对方不知道,这是绿萝。绿萝是不开花的,垂下来的翠绿的枝蔓就是她的花。有一个词,想也不想就给了她,婆娑。

阳台上的仙人球没有变化,总不见长。母亲叮嘱好几次

了。买盆仙人球吧,对久坐电脑跟前的人有好处,抗辐射的。依言买了,放到了电脑跟前。一天,一只飞来的皮球碰上了仙人球,刺破了。又过了段时间,有人失手打翻了桌上的仙人球。刺球翻了个身,碟儿碎了。后来,仙人球就待在一只碗里,放到了阳台上。太阳隔着玻璃照过来。偶尔,自己去看她,总不见长。

我还是能闻到葡萄的味道。从远去的秋风,从留下来的只言片语,从正午灼热的光线下,一遍遍袭来。开始,是淡的,之后,变得浓烈,挥之不去。忘不了的是那个正午,径直倾泻的密密的光线,把自己与葡萄罩在一起。到处都是葡萄。我的双手、衣衫、眼睛以及鼻息之间,都染上了葡萄的味儿。眼前则爬满了葡萄架。我验证着途经的每一枚葡萄,听着葡萄皮与果肉剥离的声音。宽口颈瓶内喷溅着葡萄的液体。那个正午,我开始想象远处的葡萄园,绿茵茵的,不是臆想之地,而已置身其间。

有一种味道是耳朵听到的。友人提及她领略的滋味,着实美妙,看样子很是陶醉。不知不觉饮了的是酒哩。入了秋,待自己也觅了葡萄,便开始实践一桩密谋。被密封的挤挤匝匝的葡萄,一并携入的是糖,熠熠的目光,剩下的就是时间了。发酵属自由行动,隔着一重透明的玻璃有声有色地进行。一个人的守望里含着好奇和耐心。一周过去了,又一周过去了。心急的人早已品尝了几番。我的器皿依然密封。眼前发

生的是一个秘密。当酝酿化身行动,私酿自然而然成为一种私藏。我悉心守护着关于葡萄的秘密。期待有一天,从那只透明的玻璃缸里倒出陈酿。

楼道里有烟味儿。有人喜欢在楼内抽烟。人走了,烟还想什么呢,没跟上,只得留在原处。雨究竟落了多久,还没有停歇的意思。此时,地面成了镜子,被一束晃过来的车灯照亮。刹那间,隐在幽暗的楼梯口的人藏不住了。风从对面赶来,撞到了暗处的脸上,急切地想从敞开的窗户那儿闯进去。

父亲回来了。他坐在车内等待着车门打开。待车门敞开,母亲上前搀扶的时候,他的双腿还固定在原处,迟迟未动。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离开座位,顿时没了把握。终于,借助母亲伸过来的胳膊,父亲弓身站了起来。父亲的双腿没有了力气,好像一下子把怎么走路这件事忘记了似的,他不知道该怎样摆动自己的腿,不知道能不能踏上面前的台阶。雨点落在他的帽子上,落在穿得厚实的外套上。父亲的脖子上围着一条围巾,严严实实地缠了两遭,将口也掩住了。

父亲出院了。在医院呆了两个月后,他的身体成了负担。行走变成一桩最困难的事。他只能缓慢地试探着迈出自己的腿,需要别人搀扶着才能完成行走。每逢周二的傍晚,我都会站在楼梯口等着从医院回来的父亲。等着他从车上被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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