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陆机的《演连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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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陆机的《演连珠》


关于连珠之肇始,西晋傅玄说:“兴于汉章帝之世,班固、贾逵、傅毅三子受诏作之。”[①]而南朝人刘勰《文心雕龙·杂文》、沈约《注制旨连珠表》、任昉《文章缘起》都说始于扬雄。[②]按《艺文类聚》、《太平御览》、《文选》李善注都曾引扬雄《连珠》,看来扬雄已有连珠之作,早在班固等人之前。不过确实是到东汉时才作者较多。除班固、贾逵、傅毅之外,杜笃、刘珍、蔡邕、韩说、服虔、赵岐、潘勖以及王粲、曹丕均有所作。

还有一说谓始于战国的韩非。其说最早见于魏收的《魏书·李先传》,谓北魏明元帝拓拔嗣“召先读《韩子连珠》二十二篇、《太公兵法》十一事”。[③]所谓《韩子连珠》(《北史·李先传》作“《韩子连珠论》”),明人杨慎曰:“韩非书中有连语,先列其目,而后著其解,谓之‘连珠’。据此则连珠之体兆于韩非。任昉《文章缘起》谓连珠始于扬雄,非也。”[④]魏收、杨慎所谓韩非书中的“连珠”,是指《韩非子》中的《内储说》、《外储说》各篇。所谓“谓之‘连珠’”,应理解为其体式有如后世之连珠者,而不是《韩非子》书中已称连珠,因为其书中实无连珠之名。他们的话说得是不太清楚的。清初马骕《绎史》卷一百四十七引《储说》,注曰:“《储说》经文,比物连类,后世连珠之托始也。”[⑤]则说得最清楚不过了。《内储说》、《外储说》共六篇,都是分为两大部分。前一部分谓之经,先阐说某种观点,然后列举若干事例与此观点相印证,不过还只是标举其目而已;后一部分则依照经中所举事目加以详细叙述。马骕明白说出连珠所托始者只是经而不包括后一部分,是对的。体式似连珠者,只是经的部分而已。[⑥]而且与后世连珠体式特别相近的,只是《储说》中的一部分,尤其是《内储说》上、下中的若干条。试举三例:

例一:爱多者则法不立,威寡者则下侵上。是以刑罚不必则禁令不行。(其说在董子之行石邑,与子产之教游吉也。)故仲尼说陨霜,而殷法刑弃灰,将行去乐池,而公孙鞅重轻罪。是以丽水之金不守,而积泽之火不救。成欢以太仁弱齐国,卜皮以慈惠亡魏王。管仲知之,故断死人;嗣公知之,故买胥靡。(《内储说上·经二》)

例二:君臣之利异,故人臣莫忠,故臣利立而主利灭。是以奸臣者召敌兵以内除,举外事以眩主,茍成其私利,不顾国患。(其说在卫人之夫妻祷祝也。)故戴歇议子弟,而三桓攻昭公;公叔内齐军,而翟黄召韩兵;大宰嚭说大夫种,大成牛教申不害;司马喜告赵

王,吕仓规秦楚;宋石遗卫君书,白圭教暴谴。(《内储说下·经二》)

例三:小信成则大信立,故明主积于信。赏罚不信,则禁令不行。(说在文公之攻原,与箕郑救饿也。)是以吴起须故人而食,文侯?虞人而猎。故明主表信,如曽子杀彘也。患在尊厉王撃警鼔,与李悝谩两和也。(《外储说左上》经六)[⑦]

都是先说出一个观点,也就是作者所要表达的主旨(如例一的“爱多者则法不立,威寡者则下侵上。是以刑罚不必则禁令不行”),然后列举若干事目(如例一的“仲尼说陨霜”云云,“丽水之金不守”云云)。观点与事目之间,以“故”或“是以”相连接(例一、例二用“故”,例三用“是以”),形成因果关系。在作者心目中,那些观点是原则、原因,由于那些原则,所以会有所举出的那些事实存在。[⑧]

下面我们再举陆机《演连珠》中的几例对照一下:[⑨]

臣闻禄放于宠,非隆家之举;官私于亲,非兴邦之选。是以三卿世及,东国多衰弊之政;五侯并轨,西京有陵夷之运。(第五首)

“是以”之前提出用人惟亲不利于国家的观点,“是以”之后则举出春秋鲁国和西汉时的历史事实予以证实。在体式方面,上举《储说》中的三例,如果去掉“其说在……”、“说在……”,那么陆机此例便与之十分相似。又如:

臣闻良宰谋朝,不必借威;贞臣卫主,修身则足。是以三晋之强,屈于齐堂之俎;千乘之势,弱于阳门之哭。(第十五首)

“是以”之前,是说忠臣贤宰的重要;“是以”之后,则举历史事实为证。

通过以上比较,可知古人把《韩非子·储说》认做连珠文体之祖是有道理的。而近人孙德谦《六朝丽旨》八十四《连珠体》更往前推到春秋时代,认为《邓析子·无厚》已有这样的体式:

夫负重者患涂远,据贵者忧民离。负重涂远者,身疲而无功;在上离民者,虽劳而不治。故智者量涂而后负,明君视民而出政

猎罴虎者,不于外圂;钓鲸鲵者,不居清池。何则?圂非罴虎之窟也,池非鲸鲵之泉也。楚之不泝流,陈之不束麾,长卢之不仕,吕子之蒙耻。[⑩]

范文澜先生《文心雕龙注》驳之,认为《邓析子》乃战国时人假托,且孙氏所举两条,“玩其文辞,不特非春秋战国时人所能作,即扬雄《连珠》,亦视此为质木,安可据以为连珠之体春秋时已有之哉”。[11]范先生所说是有道理的。

《韩非子》内外《储说》各篇“经”的部分都各自包括若干条(《内储说上》凡七条,《内储说下》六条,《外储说左上》六条,《外储说左下》六条,《外储说右上》三条,《外储

说右下》五条),就如同后世连珠由若干首连成一篇一样,故被称为连珠。[12]

当然,虽说《韩非子·储说》可视为连珠体之肇始,但其它著作对于连珠体的形成也有重要的作用。像《韩非子·储说》“经”那样的体式,在其它先秦典籍以至汉魏文章中也能看到。如《荀子·议兵》:

彼兵者,所以禁暴除害也,非争夺也。故仁人之兵,所存者神,所过者化,若时雨之降,莫不说喜。是以尧伐驩兜,舜伐有苗,禹伐共工,汤伐有夏,文王伐崇,武王伐纣。[13]

又如《战国策·赵二》:

被发文身,错臂左衽,瓯越之民也;黑齿雕题,鳀冠秫缝,大吴之国也。礼服不同,其便一也。是以乡异而用变,事异而礼易。是故圣人苟可以利其民,不一其用;果可以便其事,不同其礼。[14]

此例与上举《韩非子·储说》等例不同的是,不是先说出主旨再举实例,而是先举事例再说

出主旨。这种方式也正是后世连珠所常见的。

以上见之于先秦子史著作。下面三例见之于汉魏文章:

臣闻盛饰入朝者,不以私污义;砥砺名号者,不以利伤行。故里名胜母,曾子不入;邑号朝歌,墨子回车。[15]

臣闻明主使臣,不废有罪。故奔北败军之将,用秦鲁以成其功;绝缨盗马之臣,赦楚赵以济其难。[16]

明者见危于无形,智者规福于未萌。是以微子去商,长为周宾;陈平背项,立功于汉。[17]

上举各例都是分作两层,一层说出主旨,一层列举事实。这正与《韩非子·储说》类似。此外,连珠的一项重要特征,就是傅玄《连珠序》所谓“假喻以达其旨”,亦即打比方,使用比兴手法,或者以自然界的事物、现象为比,或者以日常生活中某些事物就近取譬,总之表现出一种比类而推的思维逻辑。陆机《演连珠》五十首的绝大多数都是采取这种写法。这是与《韩非子·储说》不大一样的,《韩非子·储说》只是提出观点,然后举实例加以证明而已。[18]而这一比象类推的逻辑特征,也决不是连珠所特有,而是古人极其普遍的思维方式和表现手法,在说理性的文字中经常见到,其中有的例子,在句式安排上就与连珠十分接近。试举数例:

螾无爪牙之利、筋骨之强,上食埃土,下饮黄泉,用心一也;蟹六跪而二螯,非蛇蟺之穴无可寄托者,用心躁也。是故无冥冥之志者无昭昭之明,无惛惛之事者无赫赫之功。[19]

駎(竞驱也)者不贪最先,不恐独后,缓急调乎手,御心调乎马,虽不能必先载,马力必尽矣。何则?先在于数,而不在于欲也。是故灭欲则数胜,弃智则道立矣。[20]

是故造父疾驱,百

步而废,自托乘舆,坐致千里;水师泛轴,解维则溺,自托舟楫,坐济江河。是故君子者,性非绝世,善自托于物也。[21]

夫特达而相知者,千载之一遇也;招贤而处友者,众士之常路也。是以空柯无刃,公输不能以斵;但悬曼矰,蒲且不能以射。故膺腾撇波而济水,不如乘舟之逸也;冲蒙涉田而能致远,未若遵途之疾也。[22]

这段话见于西汉王褒的《四子讲德论》。其正意是说士人若要建功立名,结交公

卿,那末一般总需要介绍才成。作者先正面提出这一观点,然后以做事须有完备

的工具为喻,再以渡水行路须有所依凭为喻,其间用“是以”、“故”连接。《四子讲德论》中类似的情况有好几例,这是其中之一。又如:

臣闻春雨润木,自叶流根;鸱鸮恤功,爱子及室。故天称罔极之恩,圣有绸缪之惠。[23]

陆机本人的文章中也有类似的例子。如:

落叶俟微风以陨,而风之力盖寡;孟尝遭雍门而泣,琴之感以末。何者?欲陨之叶,无所假烈风;将坠之泣,不足繁哀响也。是故苟时启于天,理尽于民,庸夫可以济圣贤之功,斗筲可以定烈士之业。[24]

可见所谓连珠体,实在是由来有自。我们不妨将它看作说理性质文字中的一种典型表现,也可以认为是组成说理文字的一种“部件”、“单元”。有意识地写作好几个这样的“部件”、“单元”,合为一篇,那就是所谓“连珠”了。



《韩非子·储说》是游说人主之辞,是为人主出谋画策,贡献治国用人之术的。汉代从扬雄到曹丕的《连珠》之作,也都谈论政治。除了曹丕所作三首以“盖闻”发端外,其它诸家都以“臣闻”起头,是臣下向君主贡献意见的口气。[25]陆机的《演连珠》五十首,同样都以“臣闻”开始,其内容都可以说是谈论治国的道理、策略、方法。其中有的似乎是一般地谈认识事物、处理事情的道理,谈社会现象和人的性情等,并不局限于政治,但是仍可看作是向人主贡献意见,因为人主要治理好国家,是应该了解和运用这些一般原理的。正确地认识事物,处理好自身的性情关系,可以说是君人者应有的修养,是与治理国家密不可分的。我国古代思想家尽管有不同的流派,但都重视统治者的自身修养,陆机《演连珠》的上述内容,正可作如是观。

下面就分析一下陆机《演连珠》的思想内容。

先看直接谈论政治的诸首。

有许多首论如何恰当地任用人材。第一首“百宫恪居,以赴八音之离;明君执契,以

要克谐之会”,是就君臣大体而言。君主设官分职,百官各自担当不同的工作,向君主负责,和而不同,形成上下秩

序井然而协调的整体。这当然是关于君臣关系的一幅理想化图景。第十五首叹美良宰贞臣的重大作用;第十二首也称赞“忠臣率志,不谋其报”;相反第二十六首说朝有凶邪乱政之臣,须坚决予以清除。第三首说人才虽然难得,但无世无之。第十六首说“士苟适道,修短可命”,用人擢士不应求全责备。第二十七首说用人命官,当根据时势的需要,实事求是,不必空悬过高的不切实际的标准。第二首说君主用人须量才录用,不可浮滥,而臣下也须有自知之明,不可贪冒。第五首说授官施禄不可偏私,不可滥及于亲宠。第十三首说“明哲之君,时有蔽壅之累;俊乂之臣,屡抱后时之悲”,提醒君主为了任用好贤臣,必须不受谗邪的壅蔽。这样,从正反两面谈论君主任用臣下应该注意的地方。

《演连珠》对于人才与“时”的关系屡屡致慨。例如: “藏器在身,所乏者时”(第十首),“牵乎时者,非克己所勖,是以……德表生民,不能救栖遑之辱”(第二十八首)。又说:“才换世则俱困,功偶时而并劭”(第三十三首),“丘园之秀,因时则扬”(第三首),“荣名缘时而显”(第十七首)。遇到有利的条件,便能建功立业;相反,若不遇时,那么即使像孔子那样品行道德可为生民之表率的圣人,也不得不栖遑奔走而受辱。可见时势之重要。这一方面是呼吁君主应当重视人才,让人才能够发挥其作用;一方面也寄托着自己的感慨。上面举到的第十三首说即使明哲之君,也经常受蒙蔽,因而才俊之士多有不遇之悲。又第四首曰:“世之所遗,未为非宝;主之所珍,不必适治。是以俊乂之薮,希蒙翘车之招;金碧之岩,必辱凤举之使。” 是说人主多不重贤才,却迷信方士,耗费大量精力、财力求神问鬼,妄想祈福长生。即使有为之君也往往如此。一个“希”字,一个“必”字,写出了对于帝王轻忽贤才的深深失望。

除了任用人才这一主题,《演连珠》还涉及君主为政的许多方面。

例如,有若干首描绘了陆机心目中的理想的政治图景:施政当推行至道,如灵光普照、春风化物一般,使得百姓满意,万物受益(第六首)。此种政治,重在君主以其精神感动天下,而不是仅仅在于外在的形式和物质;只有这样,才能使“万邦凯乐”,“天下归仁”(第八首)。当然,“德教俟物而济”(第十七首),施行教化还是要凭借一定的条件;要从实处做起,积其实方能动于物(第九首);如若慕虚名,“玩空言”,则“非致治之机”(第十八首)。陆机强调只要让天下人得到实在的好处,那么“蒲密之黎,遗时雍之世;丰沛之士,忘桓拨

之君”(第三十二首)。重要的是把现实的政治搞好,而不是“指迹慕远”,空谈尧舜契稷。

又如以下数首:

臣闻春风朝煦,萧艾蒙其温;秋霜宵坠,芝蕙被其凉。是故威以齐物为肃,德以普济为弘。(第二十首)

是说刑威与恩惠的施行,都应一视同仁,不可偏私不公。

臣闻柷敔希声,以谐金石之和;鼙鼓疏击,以节繁弦之契。是以经治必宣其通,图物恒审其会。(第三十六首)

臣闻触非其类,虽疾弗感;感以其方,虽微则顺。是以商飙漂山,不兴盈尺之云;谷风乘条,必降弥天之润。故暗于治者,唱繁而和寡;审乎物者,力约而功峻。(第四十一首)

是说施政不在于频繁或暴烈,而是要明辨事理,知晓关键之所在,掌握正确的方法,那么便能以简驭繁,一呼百应,做到用力少而收效大。第四十五首说:“通于变者,用约而利博;明其要者,器浅而应玄。”虽然没有直接提到“治”字,但既可以视为是就一般的处理事物而言,也可以认为是包括施政在内:要通达事物的变化和要领,方能以简约浅近的措施,获取广博深远的效应。

在我国政治思想史上,黄老学派的理论影响颇为深广。这一派学说在战国中后期逐渐形成,其实质就是君主南面之术。它源出道家,融会儒法名墨,比较切合社会实际的需要。司马谈《论六家要旨》称赞道家“与时迁移,应物变化”,又说人主当“羣臣并至,使各自明也”,[26]那其实就是黄老之术。汉宣帝说“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又批评俗儒“不达时宜,好是古非今,令人眩于名实”,[27]其中也有黄老思想的影响。汉武帝之后,统治者独尊儒术,但骨子里还是兼收并蓄,因为“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途”,诸子议论,皆务于治,都有符合统治者需要者在。因此“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主张“因时为业”、“因物与合”的黄老术,[28]其影响是长期存在的。陆机《演连珠》中也正可以见出此种在封建社会中比较全面、比较合乎实用的政治哲学的影响。第一首所说的君臣分职、君逸臣劳的观点,就是黄老学说的核心内容。第二十首所说的威德并用而普济无私,也是其重要内容之一。强调施政和用人都要因乎其时,合乎实际,用人各取其能;又主张为政以简驭繁,也都是黄老学的精髓。[29]

除了直接论说政治者以外,《演连珠》中还有两方面的内容相对而言比较引人注目。一是谈到认识事物的原理,二是谈论人的性情。

谈论认识事物的原理者如:

臣闻弦有常音,故曲终则改;镜无畜影,故触形则照。是以虚己应物,必究千变之容;挟

情适事,不观万殊之妙。(第三十五首)

这是强调事物千差万别、千变万化,极其复杂,在观察、认识事物时必须做到不抱主观成见,不先入为主,也不为纷乱的情欲所干扰。这确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则。我国古代哲人向来重视此点,他们常常用“虚”、“虚静”来形容认识事物时应有的心态。先秦道家典籍中,《老子》十六章有“致虚极,守静笃”之语,[30]其中包含着认识论方面的意义:要虚心不执成见,摒除杂念干扰,方能正确认识事物。《庄子》也反复强调虚的重要,提出“虚而待物”的原则。[31]又说“虚静恬淡寂漠无为”乃是“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是“万物之本”。虚则静,而静便“万物无足以铙心”。圣人之心静,犹如天地万物的镜子。也就是说圣人因心静而能了解、包容万物。[32]黄老学亦极为强调虚静,主张去除好憎嗜欲,不抱成见,冷静而不浮躁地观察外物,处理事情,所谓“彼心之情,利安以宁,勿烦勿乱,和乃自成”[33]。黄老学主张为政者须有很好的修养,“德成而智出”[34]。虚其心,凝其神,以求正确地认识事物,便是良好修养的表现。战国后期,儒家的《荀子·解蔽》也说:“心何以知?曰:虚壹而静。”虚指不执成见,不以已知害未知;壹指专一凝神,不受他事牵引;静谓不烦嚣杂乱。又说:“虚壹而静,谓之大清明。……坐于室而见四海,处于今而论(一作闻)久远,疏观万物而知其情,参稽治乱而通其度,经纬天地而材官万物,制割大理而宇宙里(杨倞注:当作理)矣。”荀子之说可能是受黄老说的影响。总之,先秦诸子多言虚静。虚静乃是古代哲学、认识论的重要概念。陆机“虚己应物”的观念,显然是继承了诸子的学说。以镜为喻,也正出自前人,除上述《庄子·天道》之外,如《庄子·应帝王》:“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又《淮南子·诠言》:“镜不没(设)于形,故能有形。”(亦见《文子·上德》)均喻虚以应物。 陆机说的“镜无畜影,故触形则照”,就是“应而不藏”、“不设于形”的意思。

下面几首也与认识和处理事物有关:

臣闻理之所开,力所常达;数之所塞,威有必穷。是以烈火流金,不能焚影;沉寒凝海,不能结风。(第四十九首)

此首是说,事物有其一定的“理”、“数”(用今天的概念理解,大约相当于“必然性”、“规律”),人们不能违背它们;不然的话,即使再大的力量、威势,也不能奏效。与此首意思相关的还有:

臣闻动循定检,天有可察;应无常节,身或难照。是以望景揆日,盈数可期;抚臆论心

,有时而谬。(第二十九首)

是说做事必须遵循一定的法则,不可随心所欲。这法则当然应该是符合事物之“理”、“数”的。

臣闻示应于近,远有可察;托验于显,微或可包。是以寸管下傃,天地不能以气欺;尺表逆立,日月不能以形逃。(第三十四首)

这是说事物即使遥远或隐微,但往往有其征兆;只要设法抓住那些征兆,就能够了解事物。这既是谈论一般的认识原理,而对于君主、从政者提高见微知着、加强预见的自觉性,当然也非常重要。

臣闻图形于影,未尽纤丽之容;察火于灰,不睹洪赫之烈。是以问道存乎其人,观物必造其质。(第四十六首)

这是说了解事物应循名责实,必须深入到事物本身,而不能满足于模糊影响,进行咨询也必须以确有真知灼见者为对象,那些浮泛的议论是无益的。

以上诸首论认识事物。谈论性情者,首先是以下一首值得注意:

臣闻烟出于火,非火之和;情生于性,非性之适。故火壮则烟微,性充则情约。是以殷墟有感物之悲,周京无伫立之迹。(第四十二首)

这里所谓“情”犹今言七情六欲,包括人的嗜欲、欲望和喜怒哀乐等各种情感。《礼记·乐记》说,由于境遇不同,人心中便产生哀、乐、喜、怒、敬、爱不同的情感,“六者非性也,感于物而后动”。又说:“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认为人的与生俱来的“性”是平静的,在外物的感动之下,便产生情感欲望。[35]这一理论影响很大。如东汉荀悦《申鉴·杂言下》就说:“情者,应感而动者也。”“凡情、意、心、志者,皆性动之别名也。”[36]陆机说“情生于性”,应就是这个意思。他又说情“非性之适”,认为虽然欲望、情感是人性之必然,但却于人性有害。

关于人性的讨论,在我国哲学史上源远流长。谈人性,必然就要谈到人的欲望、感情。先秦时代,孟子主张性善,即凡是人都自然具有从善的本质因素,扩而充之便为善。但孟子也看到凡是人便一定具有追求声色安逸的欲望,那也是人性的一部分,而这一部分如若放纵而不加节制,就会走向不善。因此他说“养心莫善于寡欲”。[37]荀子主张性恶。他所谓“性”其实主要就是指欲。若一味追求欲望的满足就会如禽兽一般,社会秩序就会被破坏,因此说“性”是恶的。这天生的“性”不能禁绝,也不应该禁绝,但却是可以用礼乐教化加以限制和引导、改造的。孟子和荀子,一主性善,一主性恶,看似截然不同,其实都肯定欲望是人的自然本性,同时又都强

调对欲望进行限制、引导,用礼义加以规范。道家对于“欲”则似乎是取强烈的否定态度,所谓“罪莫大于可欲”,“咎莫大于欲得”,“常使民无知无欲”,“我无欲,人自朴”。[38]《庄子·马蹄》说:“至德之世……同乎无欲,是谓素朴,素朴而民性得矣”,这就认为“欲”是与“性”相对立的。

以上是先秦一些重要的思想家对“性”和“欲”的看法。不过孟子等并没有性本平静、动而成欲的说法,也没有专门用“情”字来指说欲望而使之具有与“性”相对立的意味。如孟子说:“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声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39]因为孟子认为欲望也是“性”的一部分,是人性所固有,所以他用“性”字称说欲望。荀子则认为欲望不仅仅是性的一部分,而且差不多就是性的全部。他曾给性、情、欲三者下过定义:“生之所以然者谓之性,……不事而自然谓之性。性之好恶喜怒哀乐谓之情。”“性者,天之就也。情者,性之质也。欲者,情之应也。”[40]可见荀子认为性、情、欲是一致的。从与生俱来这一角度说,叫做性;从性的实际体现而言,就叫做情;而嗜欲、欲望是与情(喜怒哀乐)相对应的,欲望满足则喜乐,反之则怒哀。人的自然的性、情就是要追求欲望的满足。这样,荀子所说“纵性情而不足问学,则为小人矣”[41]、“纵情性,安恣睢,禽兽行,不足以合文通治”[42],所谓“纵性情”、“纵情性”其实就是“纵欲”,用 “性情”或“情性”二字称说“欲”。总之,孟子、荀子都不曾专用“情”指说“欲”而与“性”对立,在他们那里“欲”或者几乎是“性”的全部(荀子),或者是“性”的一部分(孟子),因此“性”字都可以与“欲”连在一起。这与老庄思想似有所不同。

但是,孟子毕竟提出了性善的命题,而且曾说声色臭味等嗜欲虽然也是“性”,但相对于性中之“大体”即仁、义、礼、知来说,只是性中之“小体”,[43]君子并不因为它们是天性而放纵之、苟且追求之,甚至“不谓性也”,[44]即不看作天性之必然。这也就容易使后人将“性”与“欲”相对立起来。

到了西汉时期,情况有所变化,即人们开始明确地专用“情”字来指说“欲”了。如董仲舒的对策就明白地说:“性者生之质也,情者人之欲也。”“人欲之谓情,情非度制不节。”[45]他也还是把情(即欲)看作是天性的一部分:“天地之所生,谓之性情。性情相与为一瞑,情亦性也。”可是,他又说:“身之有性情也,若天之有阴阳也。”[46]这话容易被误解为性属阳,为善,情属阴,为恶,性和情是

彼此对立的。其实“身之有性情”,应该理解为泛说“人之有性”才对。但是误解发生了,《白虎通·性情》就说:“性者阳之施,情者阴之化也。……阳气者仁,阴气者贪。故情有利欲,性有仁也。”[47]《论衡·本性》更径直将董仲舒的情性说概括为:“天之大经,一阴一阳;人之大经,一情一性。性生于阳,情生于阴。阴气鄙,阳气仁。”[48]这样,虽然人们一方面继承传统的理论,认为情欲生于性,另一方面又把情看成是性的对立面。

如上所述,先秦道家有强烈地否定欲望的言辞,而汉儒以阴阳贪仁分属情性。至魏晋玄学,更有圣人无情的理论,即认为理想的人格应是没有欲望、情感的。魏代何晏就“以为圣人无喜怒哀乐。其论甚精”[49]。郭象注《庄》,在在申明此旨。他说:“夫物未尝以大欲小,而必以小羡大,故(庄子)举小大之殊各有定分,非羡欲所及,则羡欲之累可以绝矣。夫悲生于累,累绝则悲去,悲去而性命不安者,未之有也。”[50]他认为“任自然而忘是非”,无任何执着之见,“寂寞无情”,才是“独任天真”的理想人格。[51]又说若“感物大深,不止于当,遁天(丧失自然天性)者也。将驰骛于忧乐之境,虽楚戮未加而性情已困”,就像受刑一样。总之要去欲,要忘怀得失,随遇而安,方能做到不为情所困:“夫哀乐生于失得者也。今玄通合变之士,无时而不安,无顺而不处,冥然与造化为一,则无往而非我矣,将何得何失、孰死孰生哉!故任其所受,而哀乐无所错其间矣。”其结论就是“至人无情”。[52]然而所谓无情,是一种极端的说法,实际上不可能真正做到,因此魏晋时又有圣人有情的理论。王弼就曾与何晏辩论,认为“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体冲和以通无;五情同,故不能无哀乐以应物。然则圣人之情,应物而无累于物者也”。他说圣人是“明足以寻极幽微而不能去自然之性”的,也就是说,五情是“自然之性”,不可能去除,只能使其恰当合理、不累于物而已。[53]其实上文所引郭象注说“感物大深,不止于当,遁天者也”,就已经透露出不可能完全灭情、只是应止于当的意思。此种关于有情无情的议论和感慨,经常见之于晋人笔端,是当时人甚为关心的一个话题。

还应该注意,关于性情的讨论,不是一个纯学术的问题。《老子》说“常使民无知无欲”,“我无欲而民自朴”,显然是从帝王南面之术的角度说的。孟、荀论性和欲,也都与论治国之道分不开。《荀子·性恶》、《礼论》等明言,“人生而有欲”,而满足欲望之物有限,因此人们为了满足欲望就

会发生争斗,造成社会秩序的混乱。为了既能满足人们的欲望,又避免混乱,就须强调教化,就须制定各种礼来规定各阶层人们合适的享受。另一方面,统治者自己也必须节欲。《孟子》便强调统治者应该与民同欲,即不能因满足自己的奢侈欲望而剥夺人民的生存条件。《淮南子·诠言》也说“为治之本,务在于安民”,而安民之本,在于省事、足用、勿夺农时,其本又在于节欲,“节欲之本,在于反性”。做到了节欲反性,既可安民,又能心智清明,动静循理,处事不惑,国家才能治理得好。“未尝闻身治而国乱者也,未尝闻身乱而国治者也”。总之,正如王充《论衡·本性》所说:“情性者,人治之本,礼乐所由生也。故原情性之极,礼为之防,乐为之节,……礼所以制、乐所为作者,情与性也。”许多思想家是将人性、情性作为“人治之本”加以讨论的。

陆机所说“情生于性,非性之适。……性充则情约”,应该置于这样的思想文化背景上理解吧。“殷墟有感物之悲,周京无伫立之迹”二句,也正是从批判统治者纵欲的角度而言的。他这里用“情”指说欲望,认为欲望是人的本性,但欲望过于强烈便有害于性。他并没有将性看作纯粹的善,而是认为不利于“性”的“情”也还是出自于“性”。他的说法是比较接近董仲舒的。

除了第四十二首,第五十首说:“足于性者,天损不能入。……劲阴杀节,不凋寒木之心。”本性完足者,坚贞而不移易。第二十八首说:“利尽万物,不能睿童昏之心。”本性顽劣者,圣人也难以教化。第三十九首说:“淫风大行,贞女蒙冶容之悔(诲);淳化殷流,盗跖挟曾史之情。”则是说环境、习俗可以改变人的性情。此三首合而观之,或可视之为陆机的“性三品”论。按董仲舒已有圣人、斗筲之人、中民之分,而以中民为可随教化移易。(见《春秋繁露·实性》)《论衡·本性》说:“孔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夫中人之性,在所习焉。习善而为善,习恶而为恶也。至于极善极恶,非复在习。故孔子曰:‘惟上智与下愚不移。’性有善不善,圣化贤教,不能复移易也。”《后汉书·杨终传》亦曰:“上智下愚,谓之不移;中庸之流,要在教化。”[54]王符《潜夫论·德化》曰:“上智与下愚之民少,而中庸之民多。中民之生世也,犹铄金之在炉也,从笵变化,惟冶所为,方圆薄厚,随镕制尔。”看来陆机的观点与这些思想家一致。又第二十二首说:“性之所期,贵贱同量。”社会地位有贵贱之别,但其天然之“性”却有共同之处。凡此均见出陆机对于人性的关注。

正确认识事物和

对待情欲,似乎不是直接论政而是论心性,其实却正是君人南面之术的重要方面。我国古代各学派都重视君主个人的修养,重视君主的治心养性,所谓“心安是国安也,心治是国治也”。[55]而虚心接物、遵循法度而不随心所欲、节制情欲等等,都是黄老之术的的重要内容。将论政与论心打成一片,是许多诸子书共同的做法,陆机《演连珠》可以说是继承了这一传统的。



关于陆机《演连珠》的写作艺术,首先引人注意的是骈偶化的倾向十分明显。陆机是骈文成立过程中的一位关键性人物,是运用骈丽语言的大师,其《演连珠》自然也不例外。此点不必多说。这里想谈两点:一是分析一下其文章脉理,二是观察一下其运用比兴的情况。

上文所举《韩非子·储说》经文,先说出主旨,再举若干具体事例(多为历史上的事例)为证。陆机《演连珠》也大量采取这种方式,上文第一节所举第五首、第十五首均是。只是在陆机这里,所举的具体实例不限于历史事实或传说,而也可以是自然现象或一般生活中的事情,尤以举一般生活中事情者为多。例如:

臣闻足于性者,天损不能入;贞于期者,时累不能淫。是以迅风陵雨,不谬晨禽之察;劲阴杀节,不凋寒木之心。(第五十首)

先提出观点:天性完足、坚守信约的人,是始终保持高尚节操、不为环境所左右的,然后以自然界的现象进行比方。虽然其间用“是以”连接,但从今人的眼光看来,与其说是陈说因果或举例证明,不如说是打比方更合适。又如:

臣闻积实虽微,必动于物;崇虚虽广,不能移心。是以都人冶容,不悦西施之影;乘马班如,不辍太山之阴。(第九首)

也是先说主旨,再打比方,只是作为喻体的事例——虽是美女,但其画像并不能动人;虽广大如泰山,但其阴影连盘桓缓行的马儿也阻挡不了——不是自然现象,而是日常生活中的体验。

除了此种先提出主旨者外,还有许多是反过来,即先举一些事例,然后说出主旨。例如:

臣闻日薄星回,穹天所以纪物;山盈川冲,后土所以播气。五行错而致用,四时违而成岁。是以百官恪居,以赴八音之离;明君执契,以要克谐之?。(第一首)

“日薄星回”至“四时违而成岁”,是举出种种自然现象,以表明事物各自不同,但是自然而然地协同发挥作用;然后归到主旨:设官分职,不同的部门做好各自的工作,君主则居其成,要求它们协调地成为和谐的整体。又如:

臣闻音以比耳为美,色以悦目为欢。是以众听所倾,非假北里之操;万夫婉娈,非俟西子之颜。故圣人随世以擢

佐,明主因时而命官。(第二十七首)

也是主旨在后。不过先列举出来的不是自然现象,而是日常生活中的某种情况。《演连珠》中举日常生活情况为喻者最多,远远超过举自然现象和史实、传说。此首还有一点应略加说明:在先举事例的部分(“音以比耳为美”至“非俟西子之颜”),又分两层,其间以“是以”连接。这样,整首的结构就显得复杂一些。《演连珠》五十首中,这样结构较复杂的情况有七首。(上文第一节所引《韩非子》以及其它诸例也有类似的情形。)

上述情况,都是主旨为一层,被列举作为证明或比喻者为一层,其间以“是以”或“故”连接。这在《演连珠》五十首中占大多数。也有少数几首,不是此种情况。如:

臣闻髦俊之才,世所希乏;丘园之秀,因时则扬。是以大人基命,不擢才于后土;明主聿兴,不降佐于昊苍。(第三首)

臣闻出乎身者,非假物所隆;牵乎时者,非克己所勖,是以利尽万物,不能睿童昏之心;德表生民,不能救栖遑之辱。(第二十八首)

这两首的“是以”前后两层,都不是列举事例加以证明,也不是打比方,而可说是真正意义上的因果关系。

还有个别情况,主旨和用来打比方的事物分别处于前后两层中。如第十五首:

臣闻托闇藏形,不为巧密;倚智隐情,不足自匿。是以重光发藻,寻虚捕景;大人贞观,探心昭忒。(第二十五首)

“倚智隐情,不足自匿”和“大人贞观,探心昭忒”是其主旨,分在前后两层之

中;“托闇藏形,不为巧密”和“重光发藻,寻虚捕景”是比方、陪衬,也分在

前后两层中。这种形式,大约倒是汉魏作者较常用的。如班固《拟连珠》:“臣闻

听决价而资玉者,无楚和之名;因近习而取士者,无伯玉(王)之功。故玙璠之为

宝,非驵侩之术也;伊吕之佐,非左右之旧。”[56]便是一例。

以上说的是《演连珠》的文章脉理。这只是大致情况,若要细论,则可以看到,其行文间还有不少变化。如上举第三首和第二十八首,其意脉有所不同:第二十八首的“出乎身者,非假物所隆”和“牵乎时者,非克己所勖”之间是幷列关系;而第三首的“髦俊之才,世所希乏”与“丘园之秀,因时则扬”之间则具有转折关系。[57]又,试比较第六首和第二十首:

臣闻灵辉朝觏,称物纳照;时风夕洒,程形赋音。是以至道之行,万类取足于世;大化既洽,百姓无匮于心。(第六首)

臣闻春风朝煦,萧艾蒙其温;秋霜宵坠,芝蕙被其凉。是故威以齐物为肃,德以普济为弘。(第二十首)

两首都

是先举出比喻事物,然后说出主旨,但第二十首“春风朝煦,萧艾蒙其温”

与下文“德以普济为弘”相对应,“秋霜宵坠,芝蕙被其凉”与下文“威以齐物为肃”相对应,第六首

则没有这种分别对应的关系。再如第九首:

臣闻积实虽微,必动于物;崇虚虽广,不能移心。是以都人冶容,不悦西施之影;乘马班如,不辍太山之阴。

“是以”之后的两个比喻,都对应于“崇虚虽广,不能移心”;“积实虽微,必动于物”与“崇虚”云云相对比,但并无比喻与之直接相应。总之,《演连珠》的意脉即语句接续方式丰富多变,因而我们阅读时亦当细心体会,以求得准确的理解。

下面谈一下《演连珠》运用比喻的情况。陆机作文,具有强烈的创新意识,所谓“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58]。这种创新主要就体现在文辞的创新上,因此他运用比喻时也力求新鲜,不蹈故辙,即便使用前人已经用过的喻体,也力求翻出新意。试举若干例:

第四十二首以烟与火喻情与性的关系。(见上文所引)按《孟子》以水性喻人性,董仲舒《春秋繁露》以禾与米喻性与善的关系,都是古代思想家谈论人性时的著名比喻。嵇康《答难养生论》:“夫嗜欲虽出于人,而非道之正。犹木之有蝎,虽木之所生,而非木之宜也。故蝎盛则木朽,欲胜则身枯。”[59]以蠹虫与树木喻嗜欲与人身的关系,尤其与陆机烟火之喻相像。但陆机说“火壮则烟微,性充则情约”,这一层意思是嵇康的比喻中不曾说到的。且以蠹虫喻嗜欲,容易使读者感到当决绝摒弃所有欲望,那实际上是不可能的;以烟为喻,就更严密准确些,因此陆机只说“烟微”、“情约”,那就还不是彻底断绝一切情欲。陆机的这个比喻,屡屡为后人所取资。唐代李翱,其《复性书》被视为思想史上的重要作品,亦以烟火为喻:“烟不郁,光斯明矣;情不作,性斯充矣。”[60]钱锺书先生称陆机此首曰:“前之道家,后之道学家,发挥性理,亦无以过此。”[61]洵是的评。

第十八首“览影偶质,不能解独”,第九首“都人冶容,不悦西施之影;乘马班如,不辍太山之阴”,都用影子、影像比喻空虚、有名无实。这也使人感到新鲜,尤其“乘马班如,不辍太山之阴”更是这样。此外“览影偶质”用形与影相对形容孤独,在当时也是颇为新鲜的。曹植《上责躬应诏诗表》有“形影相吊”之语,李密《陈情表》用之,陆机语当从此来。《演连珠》第三十一首有“偶影之操”语,指说贞女坚守幽独的节操,其“偶影”(与影为偶)即“览影偶质”之意。陆机似颇喜类似的构思。除览影、偶影外,

如《赠顾彦先》“立影对孤躯”、《赴洛道中》“顾影凄自怜”、《应嘉赋》“抱玄景以独寐”等,[62]都以形影喻孤独。同时人张华、潘岳、束皙、陆云、王沈等也都用过顾影、偶影等语,而似以陆机用得较富于变化。后世作者袭用颇多,而如陶潜《杂诗》又加以生发,云“挥杯劝孤影”。至李白《月下独酌》更幻出“对影成三人”的千古奇趣。陆机等西晋作者在语言锤炼上的成绩及其对后世的影响,是值得我们认真研究的。

《演连珠》三次以镜为喻。第三十五首“镜无畜影,故触形则照”,比喻察物处事应该虚心,不可预设主观成见。这本是先秦汉代典籍中已多见的妙喻。而第八首“鉴之积也无厚,而照有重渊之深”,虽也还是从镜之虚空出发,但其喻义则是说治国理民,不在乎形式而在于精神,喻体依旧而喻义已变。同样是说镜之照物时物去即空,无所滞留蓄积,但在第三十五首是褒义,在第八首则含轻贬语气。至于第二首“形过镜则照穷”,则更是用以喻人之才力各有分限,君主授官、臣下受禄应该恰如其分。第三十五首、第八首说镜之照无穷,第二首则说镜之照有限,设喻灵活多变,指麾如意。

《演连珠》中以音乐为喻者多至十三首。第一首“百官恪居,以赴八音之离;明君执契,以要克谐之会”,喻君臣关系,设官分职。第十首“绕梁之音,实萦弦所思”,喻怀抱利器者思一展其用。第十四首“繁会之音,生于绝弦”,喻烈士为立名节不惜赴死。乃引申曹丕《连珠》所说“盖闻琴瑟高张则哀弹发,节士抗行则荣名至”,略变其意而用之。第十六首“赴曲之音洪细入韵,蹈节之容俯仰依咏”,喻取士、纳言唯求合用,毋事苛求。第二十一首“瞽叟清耳,而无伶伦之察”,喻事理之高妙者存乎其人,难以学习和传授。第二十三首“绝节高唱,非凡耳所悲”,喻妙理高论难以为庸流所接受。第二十四首“寻烟染芬,熏息犹芳;征音录响,操终则绝”,喻圣人之事功、影响可以垂世,但其感动鬼神之盛化则止乎其身,后世难追。第二十七首“音以比耳为美”,“众听所倾,非假北里之操”,喻取士命官唯求合乎当时之用,不必理想化而不切实际。(与第十六首意近。)第三十二首“听极于音,不慕钧天之乐”,喻人民但求当世之安乐,不会徒然羡慕古昔,意谓统治者当致力于当前实际,不能空谈往古。第三十五首“弦有常音,故曲终则改”,是说不可胶柱鼓瑟,固执成见。第三十六首“柷敔希声,以谐金石之和;鼙鼓疏击,以节繁弦之契”,喻治民谋事贵在明其关键,以简制繁。第四十三首“贲鼓密而含响,朗笛疏而吐

音”,喻各种本领各有其用,或相反而相成。第四十五首“万殊之曲,穷于五弦”,喻明晓其要领,便可以做到用力少而近、成效博而远。(与第三十六首意近。)

钱锺书先生曾称道陆机《演连珠》:“立譬多匠心切事,拈而不执,喻一边殊,可悟活法。”[63]从音乐演奏一事,变化出这么多喻义,确是“活法”的典型。“喻一边殊”的例子尚多,细读自可体会。

当然,陆机在语言运用上的创新,又与他对于前人作品的精熟分不开。《演连珠》中有些比喻,新颖别致,其实却是受前代作品的启发。从上文所举的有些例子中已可看出,下面再举若干例。如第一首以“四时违而成岁”为喻,当由曹丕《连珠》“四节异气以成岁”来,但曹丕喻“君子殊道以成名”,[64]陆机则喻百官殊事而为治。又如第三十七首言取人不能苛求完备,云“目无尝音之察,耳无照景之神”,其设喻当与《荀子·天论》“耳目鼻口形能各有接,而不相能”之说有关。又如第四十五首以“万殊之曲,穷于五弦”喻“用约而利博”、“器浅而应玄”,可谓妙喻。而《文子·道原》曰:“音之数不过五,五音之变,不可胜听也。”陆喻当自此出。[65]至于第九首的“不悦西施之影”、第四十六首的“图形于影,未尽纤丽之容”,则显然出于《淮南子·说山》之“画西施之面,美而不可说”。陆机《文赋》论构思,既重推陈出新,又极为强调对前人语汇的积累,那确实是他自己创作的深切体会。

总之,陆机《演连珠》五十首设喻之新颖与丰富,实在是令人叹赏,充分体现了陆机这位大家运用文辞的才力。前人赞叹陆机才大,就在于他此种绮豰纷披、几乎令人目不暇接的语言特色。

《演连珠》五十首,比较全面地阐述了为政治身的原理。从思想史的角度说,并无多少新见,但其文辞精妙,意味隽永,从写作艺术而言,实为佳作。据《南齐书·沈驎士传》载,“驎士重陆机《连珠》,每为诸生讲之”,[66]就是将它当做既有教育意义、又引人入胜的教材看待吧。昭明将其全部录入《文选》,亦足以见出其赞赏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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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艺文类聚》卷五十七,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


[②] 《文心雕龙·杂文》:“扬雄覃思文阁,业深综述,碎文璅语,肇为连珠。”(詹锳《文心雕

龙义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沈约《注制旨连珠表》:“窃寻连珠之作,始自子云。”

(《艺文类聚》卷五十七)任昉《文章缘起》:“连珠,扬雄作。”(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湾商

务印书馆影印)


[③] 《魏书》卷三三,中华书局,1974年。


[④] 《丹铅总录》卷十二,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⑤] 《绎史》,中华书局,2002年。


[⑥] 经的部分只举若干事目,听者、读者是不能明白的,因此还要有后一部分加以详述,即杨慎所谓“而后着其解”。《北史·李先传》将《魏书》的“韩子连珠”改为“韩子连珠论”,加一“论”字,大约就是认为李先所读必包括后一的部分。“论”字乃相对于“经”而言;论者,释经之言也。这是李延寿父子用心细密处。范文澜先生《文心雕龙注》说李先嫌其称经,故改名为论,恐不确,《魏书》原本作“连珠”,并无“论”字。


[⑦]据陈奇猷《韩非子新校注》卷九、一〇、一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文中括弧号为笔者所加。


[⑧]诸例中的“其说在……”、“说在……”已经是列举事目,这是其体式不精处,后世连珠没有这样的情况,今置于括弧内。


[⑨] 本文所引《演连珠》据李善注《文选》卷五十五,中华书局影印,1977年。


[⑩]《邓析子》,四部丛刊本。按孙说见其《六朝丽旨》第八十四则,据王水照主编《历代文话》册九,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


[11]范文澜《文心雕龙注·杂文》,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


[12]关于连珠之得名,沈约《注制旨连珠表》曰:“盖谓辞句连续,互相发明,若珠之结排也。”语意似乎不明。饶宗颐先生认为一个事项(即一首)只可看作一颗明珠,联合若干合成一篇,才是“连珠”。见其《连珠与逻辑——文学史上中西接触误解之一例》,载《文辙:文学史论集》(台湾学生书局,1991年)。窃以为饶说是。


[13]据王先谦《荀子集解》,1988年。下文引《荀子》皆据此本。


[14]《战国策》,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


[15]邹阳《狱中上书自明》,《文选》卷三十九,中华书局影印,1977年。下文引《文选》皆据此本。


[16]曹植《求自试表》,《文选》卷三十七。


[17]锺会《檄蜀文》,《文选》卷四十四。


[18]这样区别为两类,是按照我们今天的想法说的。在古人心目中,可能未必这样区分,因为不论列举自然事物或日常生活中的事情,还是列举历史、传说中的事实,那都是具体和一般的互证,二者是相通的。


[19]《荀子·劝学》。


[20]《淮南子·诠言》,刘文典《淮南鸿烈集解》,中华书局,1989年。下文引《淮南子》皆据此本。


[21]《潜夫论·赞学》,汪继培笺、彭铎校正《潜夫论笺校正》,中华书局,1985年。下文引《潜夫论》皆据此本。


[22]王褒《四子讲德论》,《文选

》卷五十一。


[23]张悛《为吴令谢询求为诸孙置守冢人表》,《文选》卷三十八。


[24]陆机《豪士赋序》,《文选》卷四十六。


[25]汉人“臣闻”云云,并不限于臣下进言,也可以只是表示谦虚,见余嘉锡先生《太史公书亡篇考》(《余嘉锡论学杂著》,中华书局,1963年),不过这里虽非进言,但可理解为臣下口气。


[26] 《史记》卷一三〇,中华书局,1959年。下文引《史记》皆据此本。


[27]《汉书·元帝本纪》,据王先谦《汉书补注》,中华书局影印,1983年。下文引《汉书》皆据此本。


[28] 《史记》卷一三〇。


[29]关于黄老学说,学界多有讨论。一般认为《管子》,尤其是其中的《内业》、《心术》上《心术》下、《白心》,是黄老学说的代表作。参见张舜徽先生《周秦道论发微》(中华书局,1982年)、陈鼓应先生《管子四篇诠释——稷下道家代表作解析》(商务印书馆,2006年)。


[30] 据朱谦之《老子校释》,中华书局,1984年。下文引《老子》皆据此本。


[31]《庄子·人间世》,据郭庆藩《庄子集释》,中华书局,1961年。下文引《庄子》皆据此本。


[32]《庄子·天道》。


[33]《管子·内业》,《二十二子》本,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1986年。下文引《管子》皆据此本。


[34]《管子·内业》。


[35]《礼记正义》卷三七,十三经注疏本,中华书局影印,1980年。按“人生而静”四句又见于《文子·道真》、《淮南子·原道》、《史记·乐书》,但“性之欲也”的“欲”字,《淮南子》作“害”,《史记》作“颂”。俞樾《群经平议》卷二一、、《诸子平议》卷二九谓“欲”、“害”均为误字,原来应是“容”字。《续修四库全书》178册、1162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但郑玄注此四句曰:“言性不见物则无欲。”可知他所见文本已是“欲”字。对后世发生影响较大的也是“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的说法。


[36]《申鉴》卷五,四部丛刊本。


[37]《孟子·尽心下》,据焦循《孟子正义》,中华书局,1987年。下文引《孟子》皆据此本。


[38]《老子》四十六章、三章、五十七章。


[39]《孟子·尽心下》。


[40]《荀子·正名》。


[41]《荀子·儒效》。


[42]《荀子·非十二子》。


[43]《孟子·告子上》。


[44]《孟子·尽心下》。


[45]《汉书·董仲舒传》。


[46]《春秋繁露·深察名号》,据苏舆《春秋繁露义证》,中华书局,1992年。


[47]陈立《白虎通疏证》,中华书局,1994年。


[48]黄晖《论衡校释》卷三,中华书局,1990年。下文引《论衡》皆据此本。


[49

]《三国志·魏志·锺会传》注引何劭《王弼传》,中华书局,1982年。


[50]《庄子·逍遥游》郭象注。


[51]《庄子·齐物论》郭象注。


[52]《庄子·养生主》郭象注。


[53]见《三国志·魏志·锺会传》裴注引何劭《王弼传》。


[54]王先谦《后汉书集解》,中华书局影印,1984年。


[55]《管子·心术下》。


[56]《艺文类聚》卷五十七。


[57]虽具有转折关系,却不用转折连词,即骈文家所谓潜气暗转。


[58]陆机《文赋》,《文选》卷十七。


[59]据戴明扬《嵇康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


[60]据《全唐文》,中华书局影印,1984年。


[61]《管锥编》,中华书局,1979年,1211页。


[62]《陆机集》,中华书局,1982年。


[63]《管锥编》,1209页。


[64]《艺文类聚》卷五七。


[65] 五弦谓琴,弦各一音,五弦五音。《广雅·释乐》:“神农氏琴长六寸六分,上有五弦,曰宫商角征羽。”


[66]《南齐书》,中华书局,197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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