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风词话》解读(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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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蕙风词话》解读(续)
十八
吾词中之意,唯恐人不知,于是乎句勒。

夫其人必待吾句勒,而后能知吾词之意,即亦何妨任其不知矣。

曩(nǎng)余词成,于每句下注所用典。

半塘辄曰:“无庸。

”余曰:“奈人不知何?”半塘曰:“傥注矣,而人仍不知,又将奈何?矧填词固以可解不可解,所谓烟水迷离之致,为无上乘也。

”(《蕙风词话》卷一)
解读:此条强调的仍是常州词派“含蓄”的词论观。

即词中之意,必深藏于字里行间,不可刻意吐露,婉约派词人大多奉此。

至于豪放派词人,多以一抒胸臆为尚。

但“含蓄”不等于晦涩,直抒胸臆不等于直白浅陋。

半塘所言“词固以可解不可解”,非真不可解也。

只是作者写词要有词心,读者读词亦需词心,此所谓解人也。

十九
性情少,勿学稼轩。

非绝顶聪明,勿学梦窗。

(《蕙风词话》卷一)解读:稼轩,辛弃疾号。

梦窗,吴文英号。

辛词凭感发力量,盘旋郁结,如江流九转而奔涌,词因情发,是性情之词。

无辛之性情,强作豪宕,极易流于叫嚣,所以,无辛之性情,勿学稼轩也。

吴词凭思力安排,以用字茖艳凝涩,结构曲折绵密,境界奇丽凄迷,时空颠倒,自成一宗。

非绝顶聪明,岂可学耶?
二十
词有穆之一境,静而兼厚、重、大也。

淡而穆不易,浓而穆更难。

知此,可以读《花间集》。

(《蕙风词话》卷二)
解读:此条实讲词之风格。

何谓“穆”,蕙风释为“静而兼厚、重、大”,并说词风淡远者做到厚、重、大不易,浓艳者更难。

究其原因,淡、浓与厚、重、大难以兼容也,大家尚且难为,遑论一般作手。

然上乘词作,无论淡、浓,必出之以厚、重、大。

明乎此,方可识《花间集》之弊也。

二十一
唐贤为词,往往丽而不流,与其诗不甚相远。

刘梦得《忆江南》云:“春去也,多谢洛城人。

弱柳从风疑举袂,丛兰浥露似沾巾。

独坐亦含颦。

”流丽之笔,下开北宋子野、少游一派。

唯其出自唐音,故能流而不靡。

(《蕙风词话》卷二)
解读:此条提出三个概念:丽、流、靡。

丽,典雅庄重也。

流,圆转朗畅也。

靡,轻佻(tiāo)儇(xuān)薄也。

丽者,太白之《菩萨蛮》是也;丽而流者,梦得之《忆江南》是也;靡者,张泌《浣溪沙》之“晚逐香车进凤城”是也。

词可丽、可流、可丽而流,然绝不可靡也。

二十二
李德润《临江仙》云:“强整娇姿临宝镜,小池一朵芙蓉。

”是人是花,一而二,二而一。

句中绝无曲折,却极形容之妙。

昔人名作,此等佳处,读者每易忽之。

(《蕙风词话》卷二)
解读:好词如荆山璞玉,必去其璞方得其莹玉,此非慧眼莫辨。

读词亦如识荆,具词心、具只眼非常重要。

此乃写作的一门基本功,
识不得好句,绝难写出好词。

这就叫艺术感觉。

此感觉有天生就有者,有后天加强学养具备者,有费尽百般蛮力终生不具备者。

此种人不当为词。

二十三
词境以深静为至,韩持国《胡捣练令》云:“燕子渐归春悄,帘幕垂清晓。

”境至静矣,而此中有人,如隔蓬山。

思之思之,遂由浅而见深。

盖写景与言情,非二事也。

善言情者,但写景而情在其中。

此等境界,唯北宋人词往往有之。

持国此二句,尤妙在一“渐”字。

(《蕙风词话》卷二)
解读:“深静”为词之一种风格,是否只有这种风格“为至”?可当别论。

不过韩持国这两句词,的确达到了“深静”之境界。

蕙风以为此“深静”之境,关键在一“渐”字,颇有见地。

若非“渐归”而是群至,贴地争飞,啁啁啾啾,何“深静”可言?“清晓”二字亦不可忽,此种情境唯以“清晓”之景出之,方见“深静”也,而帘内人无言注目,“深静”则更进一层矣!
二十四
竹友词《蝶戀花·留董之南过七夕》云:“君似庾郎愁几许?万斛愁生,更作征人去。

留定征鞍君且住。

人间且有无愁处。

”循环无端,含意无尽,小谢可谓善言愁。

(《蕙风词话》卷二)
解读:此词的另一好处是,旷达之情以缠绵语出之。

二十五
元人沈伯时作《乐府指迷》,于《清真集》推许甚至。

唯以“天便教人,霎时厮见何妨”“梦魂凝想鸳侣”等句为不可学,则非真能知词者也。

(《蕙风词话》卷二)
解读:对周邦彦此类词句,沈伯时持否定态度,认为“不可学”。

蕙风持肯定态度,认为沈伯时“非真能知词者也”。

吾臆度,沈伯时可能是没弄清轻佻与至情的区别,将周这类至情词句误作柳永的“彩线慵拈伴伊坐”的轻佻了。

轻佻与至情虽皆言情,但差之毫厘,则谬以千里,读者不可不察。

二十六
填词第一要襟抱。

唯此事不可强,并非学力所能到。

向伯恭《虞美人》过拍云:“人怜贫病不堪忧。

谁识此心如月正涵秋。

”宋人词中,此等语未易多见。

(《蕙风词话》卷二)
解读:襟抱,胸襟抱负也。

有襟抱,则词骨存;无襟抱,或媚骨现。

词可平庸,万不可有媚骨也。

二十七
李端叔《虞美人》过拍云:“好风如扇雨如帘,时见岸花汀草、涨痕添。

”仲夏之交,近水楼台,确有此景。

“好风”句绝新,似乎未经人道。

歇拍云:“碧芜千里思悠悠。

虽有霎时凉梦、到南州。

”尤极淡远清疏之至。

(《蕙风词话》卷二)
解读:“好风如扇雨如帘”,比喻新妙也。

然比喻虽妙,“时见岸花汀草、涨痕添”必不可少。

有此,方成仲夏之景,于炎热中方觉有好风如扇、帘雨清凉也。

若是深秋,则风寒雨冷,何“好”之有?“碧芜”句之所以清疏淡远,写“思”写“梦”,点到为止,无拖累故也。

二十八
竹斋词句:“桂树深饰(村)狭巷通。

”颇能写饰居幽邃之趣。

若换用它树,意境便逊。

(《蕙风词话卷二》)
解读:为什么只能用“桂”而不能用其它?这很难讲。

有时是约定成俗,有时是物性使然。

如菊花淡远,兰花幽绝,桃花艳薄,梅花坚贞,等等。

而桂树,诗人词家惯用其造幽趣之境,如王维之“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即是一例。

此中消息,正复难言。

不过也不尽然,如将此句换成“槐古饰深狭巷通”,也未必“意境便逊”。

二十九
词亦文之一体。

昔人名作,亦有理脉可寻。

所谓蛇灰蚓线之妙。

如范石湖《眼儿媚·萍乡道中》云:“酣酣日脚紫烟浮。

妍暖试轻裘。

困人天气,醉人花底,午梦扶头。

春慵恰似春塘水,一片谷纹愁。

溶溶洩洩(泄),东风无力,欲皱还休。

”“春慵”紧接“困”字、“醉”字,细极。

(《蕙风词话》卷二)
解读:此条专讲词作脉络,即结构、层次。

词虽是抒情之物,但脉络亦需清晰,对普通读者而言,一般不喜欢结构繁复、叠床架屋、
颠三倒四的东西,南宋吴文英、王沂孙的某些词作受众面有限,原因不外乎此。

当代诗词,更应走明白晓畅一路,如果借口词在可解不可解之间,东一榔头西一梆子,弄得读者一头雾水,不知所云,虽可自视高深,实则曲高和寡也。

三十
宋王质《西江月·借江梅腊梅为意寿董守》云:“试将花蕊数层层,犹比长年不尽。

”元李庭《水调歌头·史侯生朝》云:“侧听称觞新语,一滴愿增一岁,门外酒如川。

”并巧语不涉纤。

(《蕙风词话》卷二)
解读:两词语虽并巧,实则李胜于王。

花蕊虽层复终有数尽时,怎可状人寿之“长年不尽”?唯李词“门外酒如川”最是吉祥语,言寿最为贴切。

三十一
仲弥性《浪淘沙》过拍云:“看尽风光花不语,却是多情。

”语淡而深。

《忆秦娥·咏木犀》后段云:“佳人敛笑贪先折。

重新为剪斜斜
叶。

斜斜叶。

钗头常带,一秋风月。

”末二句赋物上乘,可药纤滞之病。

(《蕙风词话》卷二)
解读:所谓“语淡而深”,全在“多情”二字,花不语尚是多情,何况看花之人乎?“钗头常带,一秋风月”何以为赋物上乘?大凡咏物诗词,应与所咏之物在若即若离之间,太即则板,太离则泛。

此词后段以拟人手法写花,有人花莫辨之感,笔墨极为灵动。

“钗头常带,一秋风月”跳出形态摹写,直逼木犀神韵,当为赋物上乘作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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