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短篇小说概说

古典文學的新詮釋從紅樓夢到聊齋誌異王溢嘉

新詮釋：以文學之外的知識體系來解讀作品背後可能的心理與文化訊息。

目的：賦予古典文學新義，豐富它們的內涵。

壹、《紅樓夢》

主題：對林黛玉愛情的另一種理解

愛情、疾病與死亡的三位一體：塑造美麗與哀愁故事的傳統手法。

「病美人」與「美病人」的不同觀點——從疾病與死亡的角度切入。

一、疾病做為愛情的隱喻

1.愛情力量的假面演出——托瑪斯曼：「疾病的症狀是愛情力量的假面演出，所有的病

都只是愛的變形。」

‧肺結核的症狀：發燒（但體溫不是很高）、臉現紅暈。

‧林黛玉的愛情力量：一種熱情，但卻屬於內在悶燒的熱情，有壓抑的成分。

第三十四回：黛玉在寶玉送來的絹子上題詩時，「覺得渾身火熱，面上作燒」，照鏡子發現「腮上通紅，真合壓倒桃花」。

‧病情與愛情的平行關係：黛玉對寶玉提親之說的反應——病情的時好時壞代表了她心中「熱情的波濤起伏」。

2.象徵一種「偏離正常的愛」或「有病的愛」（a diseased love）（S.Sontag）

例子：托瑪斯曼《魂斷威尼斯》、西格爾《愛的故事》、白先勇（玉卿嫂）。

‧林黛玉愛情的病態成分：

第二十回：黛玉聽說寶玉先到寶釵處玩兒，心裡就不高興，寶玉賠罪：「（以後）只許和你頑，替你解悶兒！」黛玉仍賭氣回房，寶玉忙跑了過去，「好好兒的，又生氣了？」怕她糟蹋壞了身子。但黛玉卻說：「我作賤我的身子，我死我的，與你何干！」寶玉道：「何苦來？大正月裡，死了活了的。」黛玉卻道：「偏要說死！我這會子就死！你長命百歲的活著，好不好？」

雖然對寶玉一往情深，也感念寶玉對自己的知心，但卻常因多心和小心眼而賭

氣，與賈寶玉鬧得彼此淚流滿面。

‧自虐式的愛：「愛情，你是一把刀子，我拿來刺入自己的心中。」（卡夫卡）

第八十二回：黛玉夢見她又和寶玉大吵大鬧，夢中的寶玉就「用一把刀子刺入自己的心中」。

二、死亡做為愛情的隱喻：

古典浪漫愛的兩個要件：

1.慾望的不得消耗

「柔情乃是肉慾的昇華」（佛洛伊德）

「慾望會死亡，每一次的觸摸都耗損了它的神奇」（葉慈）

性慾的滿足會減弱浪漫愛的強度和神奇，為使慾望不能消耗，通常會有各種橫逆、阻擾，使有情人不得成為眷屬。

2.當事者必須死亡

時間的推移會使愛情自動弱化，為使愛情永遠懸擱在熾烈的高原狀態，愛情的一方或雙方必須「適時地死亡」。

以此衡量，梁山伯與祝英台、羅蜜歐與茱麗葉的愛情均屬之。林黛玉對賈寶玉的愛也屬於這種古典浪漫愛。

黛玉和寶玉雖然「一處長大，情投意合」，但禮教的束縛使她「雖有千言萬語，自知年紀已大，又不便似小時可以柔情挑逗」（慾望的不得消耗）；種種的橫逆終於使她在寶玉成婚當日吐血身亡（適時地死亡）。

‧林黛玉對賈寶玉的愛情屬與古典浪漫愛，而且有自虐的傾向。

三、小說家的想像與小說結構問題

1.《紅樓夢》的真實與想像：

曹雪芹的創作可能有真實的藍本，而高鶚的續作（後四十回）則有較大的想像空間。

胡適：「高鶚居然忍心害理的教黛玉病死，致寶玉出家，作一個大悲劇的結束，打破中國小說的團圓迷信，這一點悲劇的眼光，不能不令人佩服。」

2.心理學的理解：

小說要深刻感人，需要符合或彰顯某些心理的、思維的結構。在古典浪漫愛的結構裡，林黛玉的愛情若要感人，她就必須死亡，而且死亡的時機也沒有多少讓小說家選擇的餘地。

四、疾病的選擇與疾病美學

小說家最喜歡讓主角得的病：

1.肺結核：熱情、臉色時紅時白、多愁善感、如能適時吐一口鮮血，更有魯迅所說「海

棠丫嬛」的淒豔美感。

2.血癌（白血病）：身上無可見的猙獰腫瘤，維持形象美，患者臉色日漸蒼白、虛弱，

更惹人憐愛。

痢疾（上吐下瀉，常跑廁所）、肝癌（因腹水而腹脹如鼓）等，都將使愛情失色。

小說家看似能隨心所欲，其實也無法有太多的選擇。

貳、《白蛇傳》

主題：白素貞的故事想告訴我們什麼？

一、從文學進化論的角度

‧趙景深的《白蛇傳考證》將中國女蛇精故事的演變分為三期：

1.原貌期：《太平廣記》的〈李黃〉、《清平山堂話本》的（西湖三塔記）

女蛇精魅人、害人、殺人的恐怖故事。

2.蛻變期：《警世通言》的〈白娘子永鎮雷峰塔〉

多次現出原形，恐嚇許仙：「若聽我言語，喜喜歡歡，萬事皆休。若生外心，教你滿城淪為血水」。許仙對白蛇很快由愛轉為嫌懼，由法海出面收妖。

3.情化期：《看山閣雷峰塔》、《白蛇精雷峰塔》、《義妖傳》

來向許仙報恩，具人性至情。許仙回心轉意、法海慈悲為懷、白素貞生子、中狀元、大團圓。

「一個可怕的妖怪吃人的故事……竟能逐漸轉變成一篇美麗的『報恩的獸』系的神仙故事，真是誰也料不到的」（趙景深）

‧生物進化論與文學進化論：

「物競天擇，適者生存」←→「文競人擇，適者出頭」

適者：最能適應環境生態的生物←→最能呼應心靈生態的文本

‧漢族的心靈生態

1.普遍的：包容、接納與圓滿（大團圓）的渴求

一如蛇圖騰的轉化為龍圖騰

最懼嫌的爬蟲→最尊貴的靈獸

恐怖的蛇妖→情深意重、惹人憐愛的完美女性（狐狸精故事的轉化也有這種傾向）《開篇白蛇傳》：「三教團圓恨始消」

2.特殊時空的：美化白素貞的版本多出現在乾、嘉年間

漢族的集體心靈生態於彼時發生轉變，由嫌惡、排斥滿清（異族），轉為包容、接

納、讚美。

由嫌惡、排斥蛇精（異類），轉為包容、接納、讚美白素真的新文本，正呼應這樣的心靈生態，所以成為受歡迎的主流形式。

二、從分析心理學的角度

榮格（C.G.Jung）：男人潛意識中的異性心象稱為「內我」（anima）。

‧白素貞做為許仙或一般男性「內我」的考察：

1.生物性內我

勾起他最深邃的情慾本能，身不由己地想與之結合的女性形象。

許仙初見白素貞，不覺「魂魄飛蕩」、「似向火獅子一般，軟作一團」。

2.社會性內我

能彌補他人格中的不足，幫助他完成社會功能的女性形象。

許仙懦弱無能、依賴猶豫、消極畏事；白素貞則法力高強、慎謀能斷、積極進取。

正是許仙需要的「另一半」。

3.原型性內我

神秘、詭異、深奧難測、具有魔力又有點陰森的原始女性意象。

修煉一千八百年，從陰森的清風洞鑽出，來到人間的母蛇精白素貞正具有這樣的特點。

從這個角度來看，白素貞的確是個「迷人的理想女性」，因為她同時具有三種內我的功能，滿足了多數男人的潛意識願望。

三、從性別論述的角度

‧「水淹金山寺」與「永鎮雷峰塔」的隱喻

水——女性本質的象徵（女人是水做的）

塔——男性力量的象徵（精神分析）

新意涵：一個女性抗爭，而被男性鎮服的故事。

‧雙方背後的男神與女神

白素貞——觀世音

法海——佛祖與北極真武大帝

戰線延長：女性與男性的對抗

‧為何而對抗？

人間情愛←→社會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