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工访谈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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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是2002年12月1日~2003年10月19日的个人调查笔记的其中一部分。在将近11个月的这段时间里面,我在广东直接接触的民工不下于800人,间接接触的民工则更是不计其数。这些民工的来源极其复杂,有不足13岁的四川省自贡市女孩,有年过70岁的重庆市城口县老人,有从福建省福州市监狱释放的抢劫犯,更多的则是大量朴实而贫穷的农民。本文将以五则最为普通的访谈,揭示出这样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广东的发展史就是民工的血泪史。

我希望大家能从这些实录的文字里面,深刻地感受到作为社会最底层的他们在叙述背后的强烈愤怒。我希望我们今后的目标,不要仅仅局限于关注政权的更替,而更应从长远的角度考虑到政权更替后可能出现的暴民社会。我们要改造土壤,从而改造我们自己。今天红色政权实质上已经被抛弃了,它的人性力量已经微乎其微了;我们要担心的是,如果有一天,我们突然有了一个改天换地的机会,我们很可能被那些已遭多年打压的弱势者反过来狠狠打压——他们对权力的疯狂崇拜和彻底憎恨都不是你我所能想象的。我的一个作家朋友对我说:“如果有一天,有一个民工走在街上提起刀来砍我,我不会惊奇,你也不要惊奇。因为,当他们遭受苦难时,我们,以及这个社会,曾是那样地冷漠和势利,他们难道没有充分的理由来对这些冷漠者和势利者进行报复吗?”为了不死于同胞手中,请从现在开始让更多的同胞不死。

民工访谈录

一、叶小飞(1986年生于贵州省正安市。打工地点:广州市番禺区钟村镇石壁某木材厂)

杨:将来有什么打算?

叶:赚点钱,起两间房子,再结个婚,生个孩子,要他好好读书,别走我的老路。其实我也想读书,但没机会了。现在贵州那些学校,读不读一个样儿,尽教出些混蛋,耀武扬威的。我这个人就认命了吧。

杨:贵州为什么穷,想过没有?

叶:人口众多,土地稀少,资源匮乏,教育也差,东边的人不过来,经济吸引不了人才,投资也少,政府无能,福利做得也差。再有,贵州人的性格比较复杂,好些外地人很难过来相处。象上次中国搞法官考试,你说上海百分之八十几都通过的人,你拿六千块一个月给他,他会看得起?西部无论怎么开发,人的观念转不过来,一切都是白搭。我对贵州没抱什么希望,穷呗,穷就穷吧。我看不惯发达地区的人,可以说是嫉妒吧,虚伪、狡诈、势利,他们什么都占齐了。

杨:现在的生活,满意吗?

叶:走到哪个山头唱哪首歌,能够出来,还算比较顺利。我的要求不高,钱少无所谓,活得象条狗就象狗吧。

二、贾福政(1984年生于贵州省正安市。打工地点:广州市番禺区钟村镇石壁某木材厂)

杨:家中怎么样?

贾:我比叶小飞家中要好点,爸是做生意的,收猪去卖。有时一个月有1,000多,有时七八百,还行。但土地太少了,那时我爸只分得有2.6亩地,2.6亩地现在供六个人。贵州这个地方,比如说我们正安吧,就只有煤,树木早些年被大量砍伐,就出了几个大老板,赚的是狠心钱。工厂又少,西部大开发要在我们那里搞大行动,我看恐怕是个玩笑。

杨:现在做体力工,十年以后呢?

贾:其实这也是我感觉到的紧迫感,将来我们也许就是下等人中的下等人了。你看我在卫校学的是医士专业,但出来又好象没多少用。大学也是一样,学费一年比一年高,学的东西用的少,耍的时间多,无非拿个文凭,文凭吃苦了我。中国形式主义太厉害,真正的人才有许多都是在起跑线上过五关斩六将,是个病态国家。政策杀人啊。

杨:对广东这个地方是何态度?

贾:没感觉,没感情。当地人始终歧视外地人。竞争比较大,人品差,不耿直。但对贵州也没感情,广东、贵州都一样,飘呗,飘到哪里算哪里。哪个地方都不喜欢,但不喜欢也无济于事,觉得哪个地方都无所谓了,混呗。

三、姚英(1979年生于重庆市永川。打工地点:广州市番禺区大岗镇某鞋业XXX)

杨:你们这个厂有7,000多名员工,大多数年龄都在20岁左右,十几岁的妹子不少啊。你什么时候来的这里?

姚:去年11月20号。

杨:工资和劳动程度是怎样的状况?

姚:一进来,组长说,新来一个月,工资只有正班工资,一个月540块,18块钱一天。一进来,适应不了,周围到处碰到有人晕倒。早上7:00就开始做工,一做工,鞋子来了就堆起一大堆,没办法,上个厕所都不行。组长管得严,只要看见你工作线上还有七八只鞋,马上吼你。忙到12:10回来吃饭,精神高度紧张。13:00又干工,做到下午16:50收工。又吃饭,17:30开工加班。第一个月进去,发现厂里加班跟正班不一样,正班要打卡,

加班不打卡。组长说:“货来得多,加班时间可能到晚上1:00,可能到晚上2:30,反正一点钟做不完,做到两点,两点钟做不完,做到三点,大家精神点儿!”我忙得心慌,又发现旁边晕倒一个,我就怕了,货堆得越来越多,组长走过来就吼我:“你象是来找吃的吗?”

杨:一天干17个钟头?

姚:有时还不止呢!动作慢的,饭都吃不成。一天干20个钟头,还有四个钟头睡觉。贫血,体力不支,有个员工从椅子上掉下来,被人扶出去后,第二天又做工16个半钟头。吃东西,冷馒头两三口就咬了。哎,可怜得很。

杨:你们厂一日三餐吃些什么东西?

姚:哪里有一日三餐?一天才两顿饭,早上没伙食。别人总是不吃早饭,但我要吃,我饿不得,饿肚皮要头晕。我现在都瘦17斤了!

杨:相对而言,还算好。

姚:呸!哪里好?肉就是些小末末,全是青菜,上头说得好听,啥子清蒸鱼头,啥子红烧牛肉,哪里有?是给老板吃的吧。晚上跟中午一样,甚至还不如。比如我们这种工作情况,晚上应该加餐吧。但货来了,你咋个走得脱?一回来,馒头全是冷的,没人帮你热一下,反正泡在开水里头,等它发胀,几口就喝了。

四、郑传余(1975年生于贵州省正安市。打工地点:广州市番禺区钟村镇石壁某木材厂)

杨:出来几年了?

郑:五年多。原来在番禺市桥一个私人食品厂,干了两三年。后来到番禺钟村顺丰饮料厂,干了一年。最后到这里,才进来不久。

杨:23岁以前干嘛?

郑:在家搞火炮厂,算是乡镇企业吧,但被公安部门查封了。这年头规章管理多,我们火炮厂规模比较小,也就五个人,那时有400多块一个月吧,上税比较多,20%。查封之后没办法,南下广东找口饭吃。贵州太穷,开发不起来,政府条款又多,屁眼大个事情都要这样证那样证,这个费那个费,有几个在搞本地钱?遵义、贵阳要好点,前些年搞建筑有搞头,现在就难了,旅游业也开发不起来,治安比较差,胆子大的才敢来。老呆在贵州没意思。

杨:23岁进食品厂,有没有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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