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短篇小说)
- 1、下载文档前请自行甄别文档内容的完整性,平台不提供额外的编辑、内容补充、找答案等附加服务。
- 2、"仅部分预览"的文档,不可在线预览部分如存在完整性等问题,可反馈申请退款(可完整预览的文档不适用该条件!)。
- 3、如文档侵犯您的权益,请联系客服反馈,我们会尽快为您处理(人工客服工作时间:9:00-18:30)。
惊蛰(短篇小说)
作者:汤成难
来源:《创作与评论》2017年第23期
1
我想和你们讲一讲我们庄上赤脚医生的故事。
我们那儿叫小官庄,庄上有两个赤脚医生,一个叫杨少俊,住在村的最东边;一个叫王曹全,住在村的最西边。东边的杨少俊除了给村东的人看病外,还给东边几个庄上的人家看病,西边的王曹全除了给村西的人看病外,还给西边几个庄上的人家看病。至于他们医术谁高谁低,小官庄的人经常是要争论的,让杨少俊看病的会说杨少俊医术高,让王曹全看病的又说王曹全医术高。我也曾问过我的奶奶——我的家住在小官庄的中央——我奶奶瞪了我一眼,满是皱纹的嘴收缩了一下后,愣是没说一个字,仿佛那是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想我们住在庄中央的几户人家,都是既让杨少俊看病,也吃王曹全开的方子,对于大家争论他们的医术谁高明时,我们往往是不讲话的,如果结果偏向于东边,那么我们便会找东边的杨少俊去看病,如果结果又是王曹全医术高了,我们生病时又会悄悄跑到西边去。
杨少俊年纪轻一点,三十来岁,人爱笑,嘴甜,见谁都喊。行医是祖传,前几年又经常出去学习,中西医都会点。你要是看见杨少俊骑着自行车风尘仆仆从小官庄经过,没准就是学成归来。杨少俊会把自行车架上,站在路边跟你讲一讲外面的事,杨少俊每说一句话都带着笑,牙齿白灿灿的。“出去给自己镀了金啊”,他说。
王曹全呢,几乎看不到他出门,除非谁家生病请他了,王曹全才背个布袋悄悄跑去。为什么说悄悄呢?因为王曹全走路没声音,他喜欢穿布鞋,再加上体瘦,不太容易被注意,就像一阵风似的从你身边擦过去了。王曹全六十出头,是个光棍,平时不爱讲话,一说起话来,舌头就打结了,这口吃的毛病和医术都是传了祖上的。
我后背上起过疱疹,在王曹全那儿扎过针,死疼死疼的。他把我摁在大腿上,针尖儿不由分说。我扯着嗓门嚎,我奶奶就对王曹全说,王先生啊,你扎针得轻一点啊——我们那儿称医生为先生——王先生是不理会我奶奶的,顶多说几个字,王先生说:扎针,怎么不疼!
这就是王曹全,我奶奶总是在背地里骂他没人味,简直是头死驴。
而我要想和你们说的那个赤脚医生,就是死驴王曹全。
2
一九九五年,到王曹全那儿看病的人越来越少了,村西的人也常常跑很长的路,绕到杨少俊那里去。杨少俊家是新砌的楼房,到处散发着水泥新鲜好闻的气味。杨少俊四岁的儿子总喜欢对着水泥墙撒一撒尿,嗞地一下,蹿上很高,像一棵枝叶茂盛的树。来的人便站在这棵树旁等待杨少俊给他们打针,他们趴在一张宽板凳上,看着墙上的树变得越来越模糊。
而王曹全呢,一直住在土坯房里,土坯房的西边一间放着药材,分门别类装在各个写了名字的抽屉里,房屋一角还堆了不少麻袋。有人问,王先生啊,这麻袋里都是中药吗?王曹全就嗯嗯两声,对方就笑了,说王先生屯这么多药啊。这时王曹全就不再说话了,低头认真写起方子来。所以小官庄的人认为王曹全其实是很有钱的,他把那些钱屯成药了,或者还藏了一些起来,藏到床肚里,或者墙角下,谁知道呢。再说他那个土坯房吧,有一年夏天暴雨,把东南角上都冲塌了,他就买了一点红砖填进去,房子里光线不好,电灯也舍不得开,走进去,很阴冷,不禁要打几个哆嗦,这多多少少给看病的人一些不好的感觉。
可是,这年春天——应该是春天了吧,虽然柳树还没发芽,但已经立春了,就是那时候,王曹全开的药方把一个小孩给吃死了。
春天是一个万物复苏的季节,那些熬过漫长冬天挺到开春的老人们都咧着没牙的嘴笑起来了,可这个年轻的小生命,却在春暖花开前离开了。这句话是庄上一个退休语文老师说的,让人听起来无不感到凄凉。这个死去的小孩叫杨二小,不是王二小,他是我的邻居,如果不死的话,这个时候应该被他妈妈用树枝儿抽到二年级教室里去了。
刚听到杨二小死亡消息时,我有过短暂的兴奋,不过这话我是不敢说出来的,要是传到杨二小妈妈耳朵里,指不定树枝儿就会抽到我身上来了。杨二小妈妈叫王玉凤,小官庄人称她大凤子——小官庄人总能把一个风花雪月的名字叫得粗俗不堪,比如李玉婷,小官庄人不会叫她玉婷,或者婷婷,而是叫大婷;再比如王粉香,小官庄人叫香子,怎么听都觉得是在说“箱子”呢——再说大凤子吧,她也不是没打过我,有一次我和杨二小吵架,我骂杨二小狗日的,结果屁股就被大凤子用满是茧子的手扇了一巴掌。
现在,杨二小死了,你说我是不是该高兴一下呢。
我想,和我一样高兴的人应该还有很多,比如村东头的五保户,比如杀猪的杨国胜,再比如,经常被杨二小在放学路上欺负的杨小军,当然,应该还有这个王曹全了。
去年春天杨二小用树枝把五保户家的菜花头抽光了,嫩兮兮的油菜花开得正盛,地里一片金灿灿,我也不知道杨二小什么时候瞄上了这块地,用一根胡桑枝挥舞起来。其实我也用树枝抽了,后来比不过杨二小,就先回家了,等到五保户在门口叫骂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杨二小闯大祸了。杨二小也欺负比他小的孩子,比如杨小军,杨二小总是趁他不注意时腿嗖地伸出去绊倒对方。至于怎么欺负王曹全呢,杨二小就有些过分了,他跟王曹全要几根针灸针玩,可是,王曹全怎么会给呢,他那么吝啬。杨二小索要未果,便在王曹全屋子四周挖了很多小坑,每个坑里都撒了尿,这样只要王曹全一出门,就会一脚踩空在坑里——我们在附近潜伏很久,看看
王曹全一脚踩在尿坑里是什么模样。当时杨二小就伏在我的旁边,鼻孔里因为不断有焦黄的鼻涕流出来,而不得不间歇死劲吸一下,有好几次鼻涕快坠到嘴边了,只见猛地一吸,黄色长龙又缩回鼻子里去了。我说杨二小你把鼻涕别掉吧。他不理我,我说第三遍的时候,他就把鼻涕别到手里,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准确无误地甩在我的鞋面上。当我追出去揍他的时候,杨二小早就逃得找不见了。
现在我的鞋面上还有鼻涕清除后黄褐色的斑迹,但鼻涕的主人已经不在了。
3
这些天,小官庄的人都有些激动,一个冬天的平静快让人感到厌烦了,人们多么期盼发生点什么打破这一成不变的日子,比如谁家成个亲或者死个人什么的。可是,那些恋爱中的姑娘小伙子还在不紧不慢地恋爱着;那些本以为活不过冬天的老人们都从床上爬起来了,一点要“死”的迹象都没有。小官庄人在桥头谈着瘸三、王老头,以及从医院拖回来的李老头,说是回来等死的,寿衣都给穿上了,棺材也打好了,可两个冬天过去了,李老头还顽强地躺在他的棺材旁边。有人问,李老头最近状况怎么样?人群中回答说,昨天还看见李老头坐到门口晒太阳来着。听的人无不颓丧起来,好像期盼的事情又落空似的。他们草草结束谈话,怏怏往家走。
生老病死的事情总是让小官庄沸腾一小会儿,那些天小官庄的人总是在茶余饭后聚拢到一块,他们的下巴微微地颤动着,时不时地收缩一下,那是一种因为兴奋或难过而表现出来的肌肉激动。小官庄的人倒也不是心肠黑,要是这些老人真的走了,还是会感到难过的,他们仍然要聚在桥头——唉,真是可怜——唉,真是命苦哦——几个妇人会回忆起此人鲜活的光景,再用衣角擦擦脸,语气也变得哀怨了。
现在,杨二小的死亡,又让小官庄的人聚在一起了,他们的下巴又有了不同程度的颤动。
是吃药吃死了的咯,有人说。
杨二小实在太皮了。说的人一定是吃过杨二小苦头的。
我家堆在路边的新砖每天都被他顺手扔几块到河里去,真是烦人呢。小官庄的一个新媳妇说。
后庄的路就是他挖断了的,摔坏了两个人的腿。又有人说道。
桥头像进行了一场检举大会,但只是一会儿,真的只是一小会儿,人们突然意识到杨二小已经死了。他还是个娃儿呢,人群里有人说。
是口来,还是个娃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