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格拉底的政治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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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格拉底的政治使命
西方的哲学家始终把苏格拉底当作他们的英雄。确实,他向来被认为是我们的哲学典范,他不屈不挠地寻求真理,论辩几无败绩,最后为了自己的理想而死。或许,所有这些都是实情,但是,除非我们能够理解他的政治立场以及他所处身的政治形势,否则我们就不可能理解苏格拉底及其哲学。他绝不是纯粹、超然的哲学家,也不是我们或颂扬或嘲讽的漫不经心、不擅交往的教授。他是个有使命感的人,或许如他向来所说的那样,他最重要的使命是“拯救灵魂”,但他也有他的政治使命。这包括反对民主制,不过,他似乎也同样反对所有不是由统治“专家”管理的政府体制。至少根据柏拉图的说法,苏格拉底有完美国家的观念,即由哲学家统治的“理想国”。事实上,苏格拉底知道雅典的情形远非理想。这个城邦一度为“三十僭主”统治,使同胞公民完全处于恐怖之中。三十僭主的领导者是克里提阿,他是苏格拉底的学生。因此,在三十僭主的统治被推翻、克里提阿被杀后,重新掌权的民主政体把复仇的怒气投向了苏格拉底。本来,特赦法保证不对过去的政治犯起诉。但是,正如我们当前的法律,那时的法律也有其漏洞。于是,苏格拉底被控“不信雅典城邦的神和败坏青年”。这些罪名看似毫无根据、极其荒谬,但如果我们真的这样认为,只能表明我们没有考
虑到当时更大的政治背景。苏格拉底最终还是受到了审判。然而,陪审团成员是那些苏格拉底在漫长生涯中羞辱和得罪了的公民(当时他已经七十岁了)。毫无疑问,苏格拉底的回应和申辩—柏拉图在《申辩》(Apology)中的记录多少有些真实性—极具才华、傲慢且不乏讽刺,但偏离了主题。他主要辩护的是,个人怎么能够为自己受到的不真实指控辩护呢?苏格拉底无礼地要求陪审团给他津贴,结果陪审团判处他死刑。无疑,若从历史的眼光而不是正义的眼光来看,陪审团更想判他流放。可是,苏格拉底用他那极具讽刺的言辞终结了自己的命运,在公元前399 年,他被判处死刑。这确实是哲学史上的悲剧事件。苏格拉底因“败坏青年”而被处死之际,雅典是希腊最民主的城市国家(或城邦),而且苏格拉底已经有了最伟大的哲学家的声誉。自那以后,他就成了捍卫崇高观念的孤独思想家的典范,并且以实际行动展示了这些观念。此外,他强调德性是最宝贵的财富,认为真理存在于我们日常经验的“影子”之外,而哲学家真正的事业就是向我们展示真正认识的东西之少。人们常说,苏格拉底至死都体现了这些德性,从未违背他长久以来提倡的观念。照我来看,这种说法既对又不对。苏格拉底或许作为有德性的人而死,但他的政治倾向在当时肯定极为引人注目,只是如今已被大多数人忘记罢了。而且,他自己向来也强调是为了“个人私利”而死,即为了“灵魂的善”而死。他极其卓越,
但也令人捉摸不定。苏格拉底没有试图按照主题顺序写下他的观念,显然他也没有哲学体系那样的东西。可以说,他在许多方面与《旧约》中的先知处于相同的传统,而且他也常被拿来与耶稣比较。他是圣贤、智者,也是“牛虻”。他亲自在雅典的市场上公开论证自己的哲学,展示自己的德性,因此冒犯了当局。我们对他的了解都是来自别人的记录,而我们所知道的,也主要是他的“方法”,即探询式对话,他的辩证法。在论证严密的对话中,他驳斥了一个又一个的观点。但是,就我们所知,苏格拉底只不过是公元前5 世纪雅典众多辩才无碍的牛虻之一。正如其他智术师,他既擅于修辞,又懂得逻辑,很多内容都是借自富有独创性的巴门尼德和极为聪明的芝诺。苏格拉底知道如何使表面上的自明之理陷于悖论而瓦解,让老生常谈陷入矛盾,他还知道如何扭转辩论,把锋芒倒过来指向发难者。只要有必要,他知道如何设计并发明可能的案例,用“反例”去驳斥一般的说法,他也知道如何提出最难回答的问题,推出最具挑衅的理论,并对最受尊重的论证方式加以戏仿,直到把它们变得毫无意义,甚至更糟。然而,苏格拉底的意图不只是在于摧毁他人的主张和论证,尽管他极少为自己的问题提供答案。他的意图在于迫使他人自己去寻求答案,而且,与其他智术师不同的是,苏格拉底似乎确信这些问题实际上有明确的答案。我们已经指出,在他们迂回曲折的论证和富有技巧的修辞中,
智术师常常会给出深刻的观点。在今天的人们看来,他们是“骗子”,他们的论证是纯粹的“诡辩”,但事实上,他们有大量要教导的价值。确实,他们声称要教授德性。对此,苏格拉底不同意。他认为,德性不可教。尽管如此,他与其他智术师一样认为德性很重要,并且模仿他们的方法。总之,他们共同针对前苏格拉底哲学抽象的、有时还深奥难懂的困惑,以及常常随之而来的的绝对自信提供了一种健全的矫正方法,具体而言,这种前苏格拉底哲学的代表就是巴门尼德和芝诺。反讽的是,“诡辩”向来被用作苏格拉底的对照物,而苏格拉底则被柏拉图塑造为所有哲学家的英雄和智术师
们的克星。的确,柏拉图把许多智术师塑造成苏格拉底的受害者、“对话者”和可笑的陪衬者。在对话中,好台词向来只为苏格拉底保留,几乎不会落在智术师身上。然而,事实上,苏格拉底并不反对智术师。相反,他用他们的修辞打败他们。他指责他们急于宣称拥有知识,并批评他们说,作为教师却经不起严格的辩证法考验。苏格拉底为知识设置了很高的标准。因此,他总是认为自己无知,而且他还擅于揭穿他人的无知。他是智术师中的佼佼者。同时,他还相信某些东西。正如命运安排的那样,他也是历史上最好的公众人物。苏格拉底的学生柏拉图(约公元前428—前348 或347 ),对他老师的活动和教义进行了改写。柏拉图是个忠诚的学生,几乎可以算得上忠实的记录者和才华横溢的作家,这让我们
(和苏格拉底的声誉) 感到非常幸运。在他晚期的著作中,柏拉图开始融入自己的某些看法和观念。确实,我们所知道的苏格拉底有多少是苏格拉底,有多少实际上完全是柏拉图,直到今天仍是富有活力却莫衷一是的话题。但是,如果我们能够从柏拉图的早期著作(以及历史学家色诺芬和其他作家
不那么忠实的描述)中得到苏格拉底的原初形象,我们就能够想象哲学史上最动人的情节必定是这样的:哲学出现在雅典
广场(或市场) 的街道上,就像去参加奥林匹克竞赛,而不是沉闷乏味的哲学研讨会。现在,让我们把苏格拉底的政治立场和死亡置于时代背景,理解是什么原因使他的学生以及从古至今的许多思想家将他视为“哲学家”。当然,苏格拉底“第一哲学家”这个无可置疑的称号,指的不是时间上的在先,而是地位上的居首。实际上,所有在他之前的哲学家(包括德谟克利特,他实际上是比苏格拉底年龄小些的同时代人) 被统称为“前苏格拉底哲学家”,即在苏格拉底之前的哲学家,这种做法就是对苏格拉底在哲学中的独特位置的显著认定。就标准的哲学史而言,他们实际上被归为哲学的史前史。不过,就常常用以把前苏格拉底的人物称作哲学家的主要标准而言,即系统性思考、富有争议的中心论点(最好以某种方式记录了下来)、摆脱了文学性和日常的谈话内容、对宇宙论和宇宙进化论这样的终极问题感兴趣,苏格拉底似乎并不符合标准。苏格拉底的对话展现的从来不是单一的思想路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