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绍振《文本细读》:《背影》背后的的美学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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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影》背后的的美学问题
孙绍振
一
《背影》中对父亲的爱的拒绝是公然的,而为父亲感动流泪却是秘密的。亲子之爱的这种错位,不仅是时代的,而且是超越历史的,表现了一代又一代重复着的普遍的人性。
2003年底武汉一家晚报披露,朱自清的名作《背影》在中学生民意测验中得分相当低,中学生不满的理由是,父亲“违反交通规则,形象又很不潇洒”。因此,某中学语文教科书将《背影》排除在外。据说这一消息引起了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家长的义愤。教科书的编者又连忙出来“辟谣”,说是该新闻失实。《背影》已经决定列入下一册语文课本,一场新闻风波就此平息。但是,为什么要放入下一册,教科书编者并没有任何解释。尤其重要的是:对于“违反交通规则”和“不够潇洒”没有正面回答中学生的质疑。
事实上,这里有一个很严肃的美学问题。遵守交通规则与否,属于实用价值。遵守是善,不遵守是恶。道德的善恶是一种理性。审美价值,则是以情感为核心的,情感丰富独特的叫做美。“情”与“理”之间的关系,既不是完全统一的,也不是分裂的,而是错位的。
在《背影》里,父亲为儿子买橘子,从实用价值来说完全是多余的。父亲执意自己去,越是不顾交通规则、不考虑自己的安全,就越显示出对儿子的深厚情感。如果左顾右盼地考虑上下月台的安全,就太理性了,没有感情可言,甚至杀风景了。这篇抒情散文以情动人,情感的审美价值和实用理性的反差越大,越是动人。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完全不讲实用理性:你不是为了三百两银子吗?我百宝箱里有的是。可是你背叛了情感,我就不但财宝不要,连命也不要了。把情感看得比财富,甚至比生命还重要,才更动人,审美价值更高。
至于“不够潇洒”的问题,也一样。父亲越是感觉不到自己的费劲、自己的笨拙,越是忘了自己的不雅观的姿态,就越是流露出自己心里只有儿子,没有自己。这就是诗意。如果不是这样,父亲很轻松地、很潇洒地、很轻快地把橘子买来了,就光剩下实用性,一点诗意也没有了。
学生不理解,与他们缺乏美学修养有关。对《背影》进行到位的教学,对于青少年进行审美启蒙是很有帮助的。
当前语文教改课堂上最为突出的现象是:由过去的“满堂灌”变成了“满堂问”。问来问去,平面滑行,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什么都是对的。《背影》中的父亲“不够潇洒”也是对的。这种倾向发展到极端,就是“一切由学生说了算”。事实上是,一千个学生说了都算,就没有人说了能算,放任这一切,就完全放弃了教师的职责。
其实,就是接受美学,还有一个“共同视域”范畴。在一定的历史语境当中,还要看你是不是达到学科前沿,有一个相对而言哪一个比较深刻正确的问题。福建师范大学赖瑞云教授在他的《混沌阅读》中指出:“一千个哈姆雷特,还是哈姆雷特,不可能变成李耳王。”教师有一个如何把学生向当代学术水准的高度引导的任务。当学生把《背影》的精华当成糟粕的时候,语文课本编者的理论水平和分析能力就面临着严峻的挑战。
这不仅是对美学观念的考验,而且是对思想方法的考验。《背影》的语言,和朱自清同时期的许多作品相比,有一个显著的不同,不像《春》《梅雨潭的绿》和《荷塘月色》那样采用华彩的语言、排比的句式,不作大幅度的渲染,直接抒情的语句都被压缩到文章的结尾去了。在作者情感发生震撼的地方,用的是比较朴素的语言,几乎全是叙述。这是很见功力的。朱先生早期常用的抒情和渲染的办法,其实并不是文章成熟的表现,留下了比较稚嫩的痕迹。到了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朱先生的文风,一洗铅华,回归朴素,达到了更高的层次,这是叶圣陶、唐弢、董桥早已指出的。
二
《背影》从上个世纪20年代写出来,直到今天,80多年期间,文学理论、教学方法和观念,更迭颇为频繁,但是,对于《背影》的解读,却并没有多少进展。其最佳者,照搬叶圣陶先生上个世纪前期所作的论述:作者笔下的父亲把大学生的“我”当做“一个还得保护的孩子”。圣陶先生还提出,全文含蓄地表达了做儿子的深情,省略了许多多余的直接抒发的成分。今天客观地推敲,圣陶先生的说法还是比较表面的,没有真正抓住《背影》中父子感情的深刻和独特的表达。我们来看这句话:
我赶紧拭干了眼泪,怕他看见,也怕别人看见。
被父亲感动得流下了眼泪,怕别人看见,还有道理,怕自己的父亲看见,就有点特别了。这里明白地显示了,儿子对父亲之爱和父亲对儿子之爱的不平衡,或者错位。对父亲的爱,儿子在起初并不以为然,对父亲随时都要加以保护的姿态毫不领情,甚至是厌烦和拒绝的。但是,父亲在儿子种种明显的抵制下,却依然故我地事必躬亲,没有丝毫感觉,直到父亲为儿子买橘子。这里不可忽略的有以下几点:第一,面对父亲那么多正面言语和行为,儿子都没有被感动,却被父亲并不优美的、笨拙的、没有诗意的背影感动得热泪盈眶。第二,这种感动,是偷偷的,不能让父亲发现的,因为自己对父亲有愧疚感。这种愧疚感,在当时,是一种懊悔(两次提到自己当时真是“太聪明了”“聪明过分了”)。这种内疚和懊悔的性质,并不如叶圣陶先生所说的那样是“一贯的”。其动人之处,恰恰在于双方感情不同步。开头对父亲的感情的不理解、不珍惜,是无声的,父亲并没有觉察,故懊悔之情也不便提起。第三,更为重要的是,父亲对于儿子情感的转折,依然毫无感觉。儿子不领情也好,被感动也好,父亲都不在意。他的爱是不求回报的,只是做完了自己认为该做的,就“心里很轻松”了。
“背影”是不平衡的父子之情转化为平衡的关键,忽略了这个词语的内在含量,就无从把握《背影》的情感特点。它并不是从父亲那里单向发出的,而是和儿子双向互动的;不是静态的,而是动态的。把儿子“当做小孩子”,是一种真诚的意向,在父亲虽然是一贯的,在儿子却是从不接受到被感动的。
《背影》的动人之处,不仅是父子之情,还在父子之情的动态转化。文章的高潮是:一方面是强烈的转化,一方面是无所觉察,二者的对比,显出父亲的爱是无条件的爱。而儿子的爱则是在条件逐步作用之下才升腾起来。儿子的爱是一种激动状态,而父亲的爱则是平静状态。这里就显出了朱自清的深刻之处:他笔下的亲子之爱,是错位的,爱与被爱是有隔膜的。爱的隔膜,正是《背影》之所以不朽的原因。在五四新文学中亲子之爱是很普遍的主题,冰心的母爱曾经有很大的影响。经过半个多世纪阅读历史的考验,冰心的文章在中学语文课本有逐渐消逝之势,而《背影》不论在内地还是在港台,仍然是众多课本必选的经典,原因可能就在于《背影》中的爱的隔膜有着特别的深度。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