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勋：不确定性带来更聪明的生活

不确定性带来更聪明的生活把米饭当作面条

——专访心理学家李子勋

新前程：通常，人们对不确定性的直接反映是什么？

李子勋：人们在认识大自然的过程中，总会希望得到确定性。达成对存在、对世界一个最真实的理解，这意味着控制，它是人性里面一个很重要的构成。

但这是一个幻象，人们并不能真正控制世界，事实上人们更经常地忍受着不确定性。原始人更能够忍受不确定性，虽然他们也喜欢品味确定的感觉，但那时人们生活在一个自在的，而不是一个人为的世界里，自然不是为人类准备的，是为所有生物准备的。他们应对的不确定的能力比我们现代人更好。

具体的感受是，如果你不小心迷失在森林里，就会觉得很恐惧，你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人对未知的恐怖是一种古老的反应。事实上它还包括了兴奋，面对不确定性会有恐惧和兴奋掺杂的情绪，它既具保护性，也具冒险性，是人们探索的起源。确定性带来稳定的感觉，不确定性带来恐惧和好奇的感觉，使人们不得不应对变化。

新前程：恐惧和好奇使人类对不确定性做了哪些探索？

李：可以说整个科学，理性科学和自然科学来源于对确定性的重视，一个前提是，我们认为真理只有一个，真实只有一个。

从苏格拉底开始，人类就开始了一系列对理性的探求，所有的科学都朝向确定性发展，把未知的变成已知。理性主义发展到鼎盛阶段，在二三十年前宇宙的最小粒子——微子被发现后，人类充满了狂妄的情绪。科学家被称为引导人类前进的天使，到达真理只是时间问题了。

但后来，70年代末到80年代，计算机的巨大计算能力在帮助人们寻找真实时，越来越向人类展现了一个难以捉摸的东西。多次运算所模拟的真实使人们发现真正的科学不是物理的科学，而是生物的科学；不是线性的，而是不确定的。例如进化有很多偶然的因素，几何中则有大量碎片，云彩、树叶、山脉，我们眼前的大自然都属于混沌。

越陷入理性思维，离现实就越远。人类只有靠放弃真实的本来的样子，才能找到真实，但这种真实仅仅是智慧发展的美感，是一个虚拟的东西，是人为存在的，不是真实的自然。

所以现代科学充满了不确定性，在90年代，人类在努力清除不确定性的征途上，却终于要把不确定性请回圣殿。

新前程：那么，现代社会人不确定感的主题是什么？

李：现代社会的不确定问题，更多是身份感的问题。

如果我们来到一个陌生环境，会觉得缺乏一个东西，叫关系。现代心理学理论认为，人是导向关系建立的，人会讨好或排除某些重要的人。

精神分析更重欲望的达成和快感，现在心理学理论则更重视社会化关系的结成和成长。这也是现代社会人的主题。

来到一个新环境，缺少关系的时候，像网络上没有身份一样，这就是现代人的不确定感，搞不清自己，也不知道谁愿意接纳你。慢慢地你必须建立一个稳定的关系模型，其中有自己的社会角色，有几个亲近的人，几个普通的朋友，另外一些是疏远的社会关系。在大家的关系里，你差不多有了自己的关系色彩时，你就有了一个确定感。

换一个学校和工作，这些不确定性就会重新来过，你会比较小心地打招呼，会比较节制，慢慢地寻找新关系。关系，对人来说，就有一种存在的确定性。

新前程：当今，工具、信息、战略，纷纷在营造很多确定性的技术，在把握确定性上，是否有所好转？

李：在我们越来越追求确定性的时候，就越来越掉入不确定性的思维里面。我们一直想把天气情况预报清楚，我们经常说，现在北京天气预报不错。但细微的改变会带来巨大的不同。天气里面会谈到蝴蝶效应，一个蝴蝶扇动翅膀，会引起飓风的效应。在中国我们小时候玩的万花筒，一小块东西变化，就引起整体面貌巨大的变化。这就是现代问题。我们希望熟悉确定性时，结果我们要处理大量的不确定性。

新前程：那我们试想一下，如果缺少了不确定性，世界变成什么状态？

李：世界可能会僵化，像一个只会重复播一首歌的大喇叭。人类总是从已知的东西来看待世界，人类就陷入了已知的牢笼。

人类不知道的东西远比知道的东西多得多，如果我们总是学习已知的话，就不可能突破。

一个家伙在学校里教经济学，学到了博士生导师，那他对经济学就已经毫无用处了，因为他已经被所有已知结构好了，没有留下任何未知的空隙。一个未学过经济学的人，他从没有被教条束缚，因而能够赚到钱，他还会丰富整个经济学现象，带来更大的未知信息。

心中充满了好奇，没有那么多框架，心灵就会活跃。那意味着我们永远贪求的是未知的部分，我们要去探索和创造，没有把确定的作为教条。我们要有眼光，看到未知的东西要比已知的东西更重要。

新前程：当你在餐厅里点了米饭，结果服务员端上了面条，请问你是何感受？

李：如果你是确定性的囚徒，你就会生气，你就会不开心。同样的，如果今天的菜炒咸了，你就暴跳如雷，如果你知道很多不确定性，你就不会很生气。你会理解生活中哪怕小事都包含很多复杂的因素，也许你会想厨师和服务生失恋了，也许他们昨天和爸爸吵架了，也许你们因此会变成朋友。

当你拥抱不确定性后，你觉得生活很有趣味，不管做什么，你都会像小孩子一样觉得偶然

是美妙的。飞机延迟，你会觉得很幽默。你也会说“我爱错过末班车”。尽管我们需要确定性，但不确定性随时会发生，这不会使你生气，你会觉得生活充满不确定倒很有趣。

新前程：我们知道不确定性包含着机会、惊喜，但是我工作很好，要是我放弃了工作，去另一个领域拥抱不确定性，我是很恐惧的。

李：这个讲法本身是确定性的。对不确定，我们就应当以不确定性的态度来谈论。就是说，不论你这个工作好或者不好，并不意味着你做别的工作比这个差；你现在觉得很成功的工作，不见得是最成功。你能不能找到这一部分是不知道的，并不需要改变现实去做什么，这不会有焦虑。不确定，是不会做，也不会去想。

我们要用不确定来思考不确定，用确定来思考确定。

说不确定是一种恐慌，但很多孩子会觉得是兴奋，刺激又害怕，它突然产生了好奇心，就有了探索精神。在关系上也是这样的，尤其在恋爱上是最有意思的。你在高中时期爱上一个男生，但这并不确定，他只是你这一段时间的男朋友，未来的他是谁并不知道。这时候人的心是开放的，你会爱他，但不必为他放弃你的权利，你不会为他放弃学习、和父母对抗。既然是不确定的，就用全新的知识面对任何事物，感受它。

确定性带来一种思维范式，不确定可以用更自由的方式面对它。确定性会告诉你，你是好人或坏人；不确定会告诉你，你是流动的，是成长的。描述它们的关系应该是，确定性是个芝麻，不确定就像个地球。确定性是不确定性里面的一个小成员。这样，对不确定的恐惧就不会那么严重，恐惧更像是一个必要的战略。

不确定使你活得相对自由。它不是对确定的对抗，而是内心的自由。

新前程：那么我们应该对不确定性抱有什么样的态度，建构一个什么样的心理系统？李：有三个重要的观念。

首先，我们要从非此即彼的逻辑中走出来，而把这个世界看作“既……又……”的。中国文化中这种“既……又……”的文化有深厚的渊源，老子福祸相倚的态度，富、穷不过三代，痛并快乐着这些都是具有洞察力的观念。

第二，我们要用并存的态度来生活。我们总认为思辨的结果是单一的，对错是清楚的，哪一个做法一定会有好的结果。可是没有想过矛盾的东西并不矛盾，人需要矛又需要盾，这样才能在战场上既进攻又能防御。

如果夫妻双方都支持对方，孩子就在两种教育方式中获益。反之，如果认为总有一个是对的，丈夫总是希望补偿太太的过错，太太就会卷入到“理性的疯狂”，这种拔河造成的结果是，孩子在中间越来越累。当代人过多陷入了理性的怪圈，在于故意忘掉了不可把握的信息，这种省略对生活并没有带来多大好处。而并存的态度是一种积极明智的态度，对分类的世界既交流，又保持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