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克纳《干旱的九月》和《献给艾米丽的玫瑰》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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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美国现代主义大师威廉•福克纳的短篇小说《干旱的九月》,自问世以来一直受到评论界的冷落,本文主要以其家喻户晓的代表作《献给艾米丽的玫瑰》为参照,通过对小说主题意义和写作技巧的探讨,说明《干旱的九月》包含了很高的小说艺术价值,是对《献给艾米丽的玫瑰》继承中的超越。
关键词:主题意义写作技巧参照超越
讲到美国现代主义大师福克纳在短篇小说方面的艺术成就,绝大多数的读者会想到他那篇脍炙人口的《献给艾米丽的玫瑰》(以下简称《玫瑰》)。
《干旱的九月》(以下简称《九月》)与《玫瑰》同被收入福克纳的短篇小说集《短篇十三篇》中,但两部作品自发表以来,在评论界所受的待遇是大相径庭的。
笔者曾在中国期刊网上对有关两部作品的评论文章进行了搜索,从一九九四年到二零零六年发表的学术论文中,有五十一篇文章对《玫瑰》从叙事特征、时间艺术、象征意义、话语策略、接受美学、女性主义、反讽艺术等各个角度进行解读,但只有两篇文章涉及《九月》②。
国外评论界的情况稍有不同,但厚此薄彼的倾向也是显而易见的。
据南方文学研究会(SSSL)论文索引不完全统计,从六十年代至九十年代关于《九月》的学术论文仅有十五篇,而研究《玫瑰》的则有上百篇,《九月》成了一个渐被遗忘的故事。
本文以《玫瑰》为主要参照,从主题意义和写作手法两大方面探讨《九月》的艺术价值。
从题材上来看,《九月》与《玫瑰》不无相似之处。
从大的方面讲,两部作品都涉及到个人与社会的冲突,个人在社会剧变、岁月变迁中的角色,个人适应变化的能力。
从小的方面来说,两部作品均反映了美国南方女性当时的压抑、绝望以及她们悲剧性的反抗和报复。
但在主题意义的挖掘上,《九月》比《玫瑰》更进了一步。
在《九月》中福克纳第一次把美国南方社会的衰败和腐朽、南方女性的悲剧命运和南方黑人的悲剧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更深刻地揭示了过时的却在美国南方白人头脑中根深蒂固的“南方神话”(southern myth)的荒谬性。
在这个神话中,白人妇女被罩上纯洁与完美的神秘光辉,而黑人被视为兽性的载体,因此白人妇女应当受到保护,远离黑人男性。
福克纳清楚地看到了问题的实质:“黑白关系中起决定作用的是使用暴力的冲动,是白人对于黑人男子破坏白种妇女贞洁的恐惧——这一贞洁对维护南方神话至关重要。
”在《九月》中我们看到一个空穴来风的传闻便激起了白人男子对黑人男子极端的报复行为,虽然这个传闻直到故事结束都没有得到证实。
事实与否无关紧要,只要能对黑人起到威慑作用,以保护白人妇女免受侵害,这就是“南方神话”的实质。
因此在小说中当有人怀疑传闻的可靠性:“真有这么回事吗?”种族主义者麦克伦登回答道:“有没有这回事?他妈的这有什么关系?你难道想便宜那些黑崽子,好让他们往后真敢这么干吗?” 在福克纳的长篇小说《八月之光》中我们看到一个类似的场面。
当一个白人妇女被杀了,人们从四面八方赶到现场,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他们相信这是桩黑鬼干的匿名凶杀案,凶手不是某个黑鬼,而是所有的黑种人;而且他们知道,深信不疑,还希望她是被强奸过,至少两次——割断喉咙前一次,之后又一次。
”在《九月》中白人种族主义者疯狂的暴行,“南方神话”中对理智的摈弃,白人集体无意识中对黑人的仇恨和恐惧被福克纳揭露得彻底无疑。
一九四九年福克纳由于“对当代美国小说之强有力与高度艺术性的贡献”而被授予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中称赞他是“一位伟大的小说技巧的实验家……他的小说很少有两部是互相类似的。
他仿佛要借着他那持续不断的创新,来达成小说广袤的境地,以超越这在地理上和主题上局促有限的现实” 。
的确如此,福克纳从未停止过他在小说技巧上的创新。
在《九月》中他锤炼着自己的写作才能,探索着小说创作新的可能性。
小说中对人性复杂心理的探寻、篇章结构的巧妙安排、冷静客观的叙述者和对比分明的场景的并置,都证明了他后来在《我弥留之际》《声音与疯狂》《八月之光》中表现出的写作天才。
下面笔者就《九月》中的人物塑造、叙事技巧、象征手法三方面探讨福克纳高超的写作艺术。
福克纳作品中的人物常常是复杂的集合体。
在福克纳的人物身上总是有许多矛盾,而女性人物身上的矛盾冲突尤其表现得错综复杂。
《玫瑰》中对艾米丽的塑造主要是通过对其外貌的描绘和她与镇政府代表、药店老板之间简短有力的对话去描写的; 而在《九月》中福克纳除了通过明妮小姐外表的变化暗示着时光的流逝和社会的变迁,还开始了对南方女性心理的探寻。
明妮小姐如同《玫瑰》中艾米丽小姐的孪生妹妹,年近四十,青春不再,“她最后才明白过来,她愈来愈
不吃香了……眼睁睁地看见过去跟她一起长大的姑娘一个个结了婚、有了家庭、生了孩子,但是,压根儿就没有过一个男人常来追求她……每天下午,她穿上一件新的连衫裙,形单影只地走到闹市区……她沿着一排排的商店门前走过去,却再也引不起店门里坐着或是闲逛的男人用目光跟随她的那种兴趣了。
”女主人公若隐若现的心理活动使人物形象更加丰满。
福克纳只把明妮小姐写到三十多岁,看过《玫瑰》的读者可以想见到明妮小姐在以后的日子里将像艾米丽一样如行尸走肉般一天天走向衰老和死亡。
在《玫瑰》中,除了艾米丽小姐的形象比较鲜明,其他人物都是故事背景中的影影绰绰的“幽灵”,他们的出现只是为了突出艾米丽的主人公形象。
而在《九月》中,福克纳寥寥数语便成功地塑造了两个互为冲突的白人男性的形象——仇恨黑人的种族主义者麦克伦登和同情黑人的理发师霍克肖。
对麦克伦登,作家是通过一系列富有象征性的动作语言把他呈现在读者的面前。
他的第一次露面是这样的:“纱门砰地一声被撞开了,一个男人闯了进来,他两腿叉开稳稳地站着,体格很是魁梧。
他身穿一件白衬衫,领口敞着,头戴一顶毡帽,燥热、粗野的目光扫过人群。
他就是麦克伦登。
”接下来的章节中,伴随着他那充满煽动性和挑衅性的话语,福克纳还运用了诸多富有象征性的动作来刻画一个狂躁、冷酷、充满兽性的暴徒形象。
在故事接近尾声时,福克纳更是用了一系列的动作描写突出这个人物野兽般的形象:
他直奔房子的后面,一边扯下身上的衬衫。
走到黑暗的装有纱门的后门廊中,他站住了,用衬衫擦了擦脑袋和肩膀,往旁边一扔。
他从屁兜里掏出手枪,搁在床边的小桌上,坐在床上脱了鞋,再站起身来,剥掉裤子。
已经又浑身冒汗了,他弯下腰去,没好气地摸黑找衬衫。
一找到,就又擦了擦身子,接着,他把身子往布满灰尘的纱门上一靠,站着直喘气。
至此,一个可憎又可悲的白人种族主义者的形象生动地浮现在我们的眼前。
作品中对理发师霍克肖的刻画更体现了福克纳对人性之复杂的深刻洞察力。
在故事的开头,他为黑人威尔辩护,被麦克伦登一伙斥之为“亲黑鬼派”(nigger lover),他还试图阻止麦克伦登一伙的暴行,但随着事态的发展,在种族主义者狂热情绪的影响下,理性屈服于疯狂,他也加入了毒打黑人的行列。
虽然在最后关头,他退出了暴徒的行列,但他还是纵容、默许了麦克伦登一伙的残暴行径,个人的道德信念在传统习俗和公众舆论的压力下变得软弱无力,个人终究是社会环境的牺牲品。
《九月》的叙事技巧也是别具一格。
首先,福克纳放弃了在《玫瑰》中行之有效的“集体视角”,代之以更加冷静、更加中立的“全知叙述者”;他自由变换着聚焦和叙事,“展示”和“讲述”穿插进行。
小说的第一部分理发店的争吵、第三部分白人对黑人处以私刑、第五部分麦克伦登的家庭生活主要是通过对话、动作等戏剧性手法加以表现的,而故事的第二部分对明妮小姐身世的回顾和第四部分明妮小姐对谣言的反应则是通过缓慢“讲述”的方式处理的,一连串紧张激烈的动作和场面描写之后穿插着对女主人公生活和内心世界的描述,动静结合,就形成了一张一弛的叙事节奏,达到了绝佳的叙事效果。
其次,福克纳在小说中没有把事态发展的每个细节都叙述到位,而是留出大量的“叙事空白”。
这些空白并非作者的疏忽而是作者有意留给读者的想象空间。
在《玫瑰》中我们看到浸礼会牧师拜访过艾米丽后,叙述者说他“再也不愿去第二趟了”。
牧师与艾米丽之间到底有过怎样的谈话,我们不得而知;《九月》中的叙述空白也被运用得恰到好处:在回顾明妮的身世时,叙述者讲到明妮有一次听到一个小伙子和两个姑娘的谈话,“从那天以后,她再也没接受过别人的邀
请”(谈话内容,我们又是不得而知)。
小说中最大的叙述空白就是故事开头关于明妮遭到黑人污辱的“传闻”(rumor)到底从何而来、“传闻”真实与否、明妮对“传闻”的态度,直到故事结束,读者对这一切还是云里雾里,就像在《八月之光》中,Joe Christmas到底是不是黑人血统也一直是个谜。
此外,作为一位小说艺术的伟大试验家,福克纳在《九月》中实现了小说空间形式上的巨大突破,这种突破与《玫瑰》中“内嵌式故事”(embedded story)结构所达到的小说时间形式上的突破一样意义重大。
传统小说主要遵循的情节之间的承续原则是时间原则和因果原则,因而总体上呈现出机械、刻板的直线型的单一模式,福克纳在《九月》中开始了空间并置和多情节线索的有益尝试,使得逻辑关系和时间关系都退居次要地位,突出了结构组成各因素之间的空间关系。
福克纳在《九月》中采用了电影蒙太奇的表现手法,他就像一个出色的摄影师,在不同的场景
中转换镜头:故事的第一部分结尾时是麦克伦登一伙怒号冲天,摔门而去,霍克肖紧随其后,意欲阻止他们的暴行,读者还在为黑人的命运担心时,故事却在剑拔弩张的气氛中告一段落。
在第二部分福克纳把白人的报复行动搁在一边,却把明妮•库柏的身世娓娓道来。
在第三部分他又把镜头转到暴徒们对黑人威尔处以私刑,在第四部分把焦点又落到明妮小姐身上,描述她在谣言传开后的反应,而在第五部分让我们窥见了麦克伦登和他妻子充满暴力的很不和谐的婚姻生活。
这样通过镜头的来回切换,取消了时间顺序,中止了叙述的时间流,从而达到了约瑟夫•
弗兰克提出的小说的“形式空间化”的“并置”效果。
从故事情节的编排上来看,明妮•库柏社会地位的逐渐丧失及她对社会的报复构成故事的主要情节,与此对应的是黑人威尔的悲惨命运和麦克伦登妻子痛苦、恐惧的婚姻生活。
这几条情节线索之间虽没有交叉,但福克纳通过小说主题、人物遭遇、事件、行动、话语、意象等诸多细节描写,构成了不同线索之间的契合和张力,维系了小说的整体结构。
福克纳关心的不是各线索之间的融汇或调和,而是彼此间的对置、对位、对应和反衬,正是这些匠心独运的手法赋予了《九月》多线索结构的向心力,使“头重脚轻”的形态获得了内在的整体性。
《九月》中富有隐喻性的环境描写也是具有“福克纳特色”的。
南方漫长炎热的夏天是其“约克纳帕塔法”世系小说中一再出现的气候特征,对此福克纳曾说过:“夏季,尘土使人窒息,热得简直要起火,它一直拖延到秋天早该到来的季节……这就是南方的症结所在,所有的一切,天气也好,别的也好,都拖延得太久。
像我们的河流,也像我们的土地:浑浊、缓慢、狂暴。
”《九月》中的一切都发生“在那连续六十二天干旱烤灼成的血红色的九月黄昏中”。
也许在福克纳看来,干旱、炎热、污浊的夏季正是充满着“喧哗与骚动”的南方生活的缩影,是充斥着“声音与疯狂”的人世的缩影。
另外,小说中与炎热夏季对应的“尘土”(dust)和“月亮”(moon)两个意象也颇具代表性。
福克纳似乎对“尘土”的意象情有独钟:在《玫瑰》中我们已看到“灰尘”布满了艾米丽的房间,《八月之光》《押沙龙!押沙龙》和《村子》等长篇小说中也到处飞扬着“尘土”,而《九月》中的“灰尘/尘土”几乎无处不在。
故事的开头虽然没有直接出现“尘土”一词,但那段干枯、压抑、令人窒息的景物描写足以使我们联想到到处弥漫的“尘土”。
在对黑人处以私刑的第三部分,dust一词出现了十多次,并一再与lifeless,die,silent,shroud,pall 这样的词联系在一起。
暴行发生后“尘土吞没了一切”,似乎暗示着疯狂、暴力和死亡的胜利。
福克纳曾在一次访谈中谈及对“个人”的看法:“个人不算什么,他只是一小撮尘土(a pinch of dust)。
他不会在这个世上待很久,但他的同类,他的梦想,会继续。
”如圣经里所说:人来于尘土,终将归于尘土。
尘土会始终与人相连,人性的弱点会始终与人相伴,所以福克纳说:“唯有这颗自我挣扎和内心冲突的心……才值得我们去写,才值得为之痛苦和触动。
”
然而,福克纳不是个悲观主义者,正如颁奖词中对福克纳的评价:“他有一个信仰,或是一个希望:他相信每一个人,或早或迟,终要得到他应有的报应。
”因此我们不能忽略与“尘土”相伴的“月亮”意象。
小说中第三部分的第一段对尘土飞扬的街道、广场描写过后,福克纳接着写道:“从东方的地平线下,微微露出像是打过两层黄蜡的月亮。
”在接下来的章节里,“月亮”与“尘土”相伴相随:“东方地平线下溢出的一片淡血色的月光愈来愈强了”;“月亮升上了山头,给大气和尘土镀上了一层银光,使它们像是浮在一大碗沸腾的铅水里似的,开始呼吸,有了生气”;“月亮升得更高了,离开笼罩着的灰尘,高高挂在天空中”。
如果说“尘土”象征着贪婪、疯狂、堕落、腐败等人性的弱点,那“月亮”则代表着人性中怜悯、仁慈、忍耐、善良的一面;如果“尘土”是渺小、卑微、平凡、可怜的人类的缩影,“月亮”则是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的上帝的化身。
小说以“尘土”的意象开头,以“月亮”的意象结尾:“没有了动静,没有了声响,连昆虫也不见了。
在清冷的月光与专注的星光的照射下,黑暗的世界似乎瘫软着倒下了。
”这样的结尾寄寓着作者的希望,希望理性、忍耐、
宽容、怜悯的光辉终将照耀到这个充满着“声音与疯狂” 的世界。
①引文原文均出自William Faulkner. Collected Stories of William Faulkner,New York:Random House,1934,pp.171-183,部分引文参考了杨小石译《干旱的九月》,《外国文艺》,1979(3),17-33。
②参见汪海如:《眷恋旧传统的自然流露——评福克纳的两篇小说》,《南京师大学报》,1994年
第1期;梁晓冬:《疯狂、暴力和死亡:福克纳短篇小说<干旱的九月>中隐喻的分析》,《外国文学研究》,2006年第1期。
参考文献:
[1]戴维•埃斯蒂斯. “威廉•福克纳关于白人种族主义的观点”.李冬译. 外国语[J].1983,(5).
[2]L.Gwynn,Frederick and L.Blotner,Joseph. ed.,Faulkner in the University:Class conferences at the u-niversity of Virginia 1957-1958[C]. New York:Vintage Books,1965.
[3] Faulkner,William. Light in August [M].New York:Vintage Book,1987.
[4] 陈映真主编.1949福克纳——诺贝尔文学奖全集(二十八)[C].台北:远景出版事业公司,1981.
[5] 约瑟夫•弗兰克等. 现代小说中的空间形式[M].秦林芳编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
[6] 李文俊编选.福克纳评论集[C].北京:社会科学出版社,19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