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头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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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发不说“剃”,而说“理”,好比不说“烹调”而说

“料理”;不说善做生意而说善“理财”;不说“惩办”,而说“处理”,都是“新”文化浸润的结果。我想,假如现在还保留砍头的刑罚,一定不叫“斩首”而称“理头”罢。

“剃头”这两个字不仅粗俗,而且近乎野蛮,使人无

端地想到和尚,和尚的头发才算是实实在在被剃下来的——几乎连根。所以我不喜欢剃头。

记得小时候,母亲给我一毛钱,让我去剃头,我就想

啦,这钱为什么要给剃头匠?难道我自己不会剃吗?于是对

着镜子,咔咔咔咔剪了个平头:看起来与剃头匠的活儿并

无二致②。谁知我母亲比我厉害十倍,她只往我头上瞄了一眼,就顺手赏了我一个耳刮子。我口袋里的糖果也被搜走了。她扯着我,重找剃头匠。剃头匠一看就明白了,他说, “小孩都这样——所以小孩最好剃成和尚头。”

此后我一看见剪和尚头的小孩,心里就想,多怪啊,

母亲为什么总不信任自己孩子,反而相信剃头匠呢……

后来,进剃头铺子的次数多了,才知道,剃头师傅的确

最堪信赖。若不是剃头师傅千呼万唤,左哄右骗,我们小孩

肯把脑袋伸过去挨刀子吗?若不是他先把头上的乱发慢慢

剪除,里头的疮疖①肯暴露出来吗?他用的是一盆不冷不

烫的温吞水②,外加一条遮眼蔽耳的大毛巾,给我们慢慢洗头;他还晓得我们都喜欢花花绿绿的色彩,就尽力把我们

头上的疮疖涂抹得花团锦簇,让我们出了剃头铺就能直奔

玩具店。到了疮疖结疤,头上光溜溜了,他仍然小心翼翼剃

我们的头,仿佛已经望见了里头的聪明。是啊,剃头师傅总

认为小孩是世界上第一聪明的人了。

孩子变成青年又变成中年人,往日的剃头师傅都快

成了你的一门亲戚了。

每当我路过剃头铺,总喜欢在那里逗留片刻,在那

木转椅上旋转一周,和师傅闲聊几句。剃头铺子简直就

是当地的新闻中心、舆论阵地,谁家的兴衰荣辱,是非

曲直都可以从那里明访暗察;若说有能够反映民意的机

构,我以为剃头铺便是。他们的人缘很好。他们的顶上

功夫不在刀上,而在情意上。他殷勤地侍候你,教你觉

得自己十分尊贵。

他不厌其烦地围着你转,好像你来自钟鸣鼎食①之

家,其实你不过是引车卖浆②之流。他们麻利周到,一边

抖着白围裙一边迎你进门,你兜肚里才准备了一毛或两

毛钱,但依然能够大步向前,坐上高位。他先是给你的

脖子绕上一圈白纸,再撒些儿白粉,轻轻地系上白围裙。

他并不似梁实秋先生描写的那么鲁莽③,那么不讲卫生; 不,他们的手总是很柔软的,态度总是很温和的。他的

剪子磨了又磨,落刀之前总要先在自己手上试试刀锋。

他们的剃刀决不会落在你咽喉管道上,而是准确无误地

掠过你的脸皮,就跟风吹过水面一样。你舒服地仰面儿

躺着,把眼睛微微地闭着,他俯首奏刀,好比外科大夫

在给病人做手术。你若是稍稍皱个眉头,他就忙不迭地问,“是手太重了吗?”或者说,“让我把椅子再旋低一些,这样就好了。”洗发时,他自己用手先试试水温,觉

得适度了,才让温水顺着毛巾流下来。水若是流进你的

脖子,或是溅到你的眼睛,他会十分抱歉地用干毛巾替

你揩净;他从不吝惜肥皂,更不节约时间。他想象你是

赶去做新郎或是出席一个盛宴,假如有一根发丝没有抖掉,使你不舒服,你就有理由发脾气;而你如果不发脾

气,你就是一个既尊贵又客气的好人。

我知道梁实秋先生对剃头匠也很有感情,否则就不

会做了三篇文章专谈理发了。他只不过喜欢发些幽默有趣的怪论,借此引起人们对剃头师傅的关注罢了。

我认识的人,多是靠一技之长谋生活的平民,我发

现他们多半谦卑——其中剃头师傅尤其谦卑。

然而我所认识的剃头师傅连同他们的绝活如今是很难看到了。他们即使还活着,又能做什么◇年纪大,手脚笨, 眼睛花,他们觉得自己是不行了。这是动刀子的职业,先

生!如果他们拿的是屠刀而不是剃刀,也许还会神气点儿。可他们并没有后悔说自己早年选错了刀,现在来不及啦!

这些遗民①似的老师傅们,常常坐在阳光下谈起以前的剃头铺子如何如何。

我于是记起我原先常常光顾的那家剃头铺子了。

那铺子里的剃头匠,不光是刀法好,还替客人推拿

按摩,治中耳炎——并不额外收费。在他手上,草根树

皮,霎时变为救苦偏方。当年,我的一个表亲患了脚臁②疮,百治不愈,烂疮泊满苍蝇。到了他的剃头铺,苍蝇

就跟进去。他一看,说,“我这里有点药,你带回去涂。

等涂好了再来剃头不晚。”我留心看,只见小耳瓶里装着

粉红色的油脂。只三天工夫,我那表亲的脚便开始收口。剃头匠姓叶,我后来就戏称他为“叶天士”◇。叶天士好玩蟋蟀,这个“叶天士”呢,好下棋。棋下得正酣,胜

负就在呼吸之际,客人来了,他一跺脚说,真是不巧!

这盘算我输了!说罢就站起身来,眯着眼看定来客的脑

袋,好像刚才用白眼盯住对手的“帅”。知趣的客人就会说,我不是来剃头,今天特来观棋!他便递过一支烟来。

我喜欢替他鼓吹,说他的药方如何了得。这就给他

平添了许多麻烦。他总是匆匆来去,匆忙洗手——他老

怕手里沾着药味儿!药到病除,人家要给他钱,他不收,

笑笑说,“有空就帮我采些儿苍耳子①来!”街坊邻里,

一致公推他当居民主任;他就敲着锣,在苍茫夜色中沿

巷走着喊:注意防火!……“文革”那几年,他剃了无

数个“义务”头,还挨了几顿臭打,只因他不忍心把日

日温习的脸孔弄得如破砖烂瓦,头发剃得像乱葬岗子。

是啊,他不熟悉这等业务,他小时学艺时,师傅就教他

该如何梳理每一颗尊贵的头颅……

而今这家铺子早换了主人,因此也换了格局。它叫

作“美利坚”,或是“爱迷你”,也可能称作″艾米丽”

发廊罢。老叶谢世后,我统共去过两次,后来“迷”途

知返,再也不去了。

梁实秋先生也谢世了,如果还活着,这类文章还应

由他来写,缘故是他更有绅士风度,因此也更有容人的

雅量。

我是急性子。剃头——不,如今该说理发了——我

喜欢像摘帽子一样便当O。但当我坐在皮革旋转高跷椅上时,理发师也高坐着看杂志,和我并列。从镜子里望去,

见他手指上夹着香烟,好像等待理发的不是我,而是他。

我说了两个字:理发!但发廊的音响设备太好,我从镜

子看到自己张着大口但发出来的却是歌声一片。等到理发了,他问我要“干”要“湿”,要烫“全头”,还是

“半头”,要不要喝点什么,比方咖啡,冷饮之类。要不

要请小姐替你把脖子端正一下?这些问题当然和费用有关,我都聪明地拒绝了。他开始用白眼看我,觉得我不

够“帅”,只配用电剪子了。通上电,我明白生命已操在

他手,无论他如何“处理”我的头,我都不能有异议了。

只听“喳喳”声,落发知多少!我想万一他把我剃成阴

阳头,或是和尚头,我能不照单付钱吗?正想着如何脱

身,却听见他说,“你自己去洗头吧,别把水龙头开得

太大!”

我开始发火了,词不达意地问:“是自己的头吗?”

我本来想说:“是自己洗头吗?”现在将错就错,安坐不动。他转身盯了我一眼说:“那好,跟我来。”我带着满

头湿发重新落座后,他又一遍审问我,要不要吹风?要

不要刮脸?我一概摇头。他一边用大梳子把我的头发三

七开,一边大声说:“行了!”

我如释重负,站起来,不安地问:多少钱?

他一算,回答说,总共十一元,理发八元,洗发外

加三元。

付钱出门,我刷着肩膀上的乱发对自己说,老兄,

你真够机敏,总算节省了刷发屑的钱!……

另一次我光顾这家发廊,是因为看见外面正在风风火火地搞装潢,赶去凑热闹。只见大扇的茶色玻璃,大张的港澳明星照和大摞的彩灯;再往里瞧,果然又添新设备:电

椅、电剪、电帽子、电夹子;另有各式“枪”械:水枪,喷雾枪,发胶滴注枪……只因不准放鞭炮,才没有炮声。

那亲切朴素的老剃头铺子早已没有了任何影子,仿

佛根本就不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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