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冯梦龙的“情教”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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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冯梦龙的“情教”说
作者:沈天水
来源:《浦松龄研究》2008年第04期
摘要:明末通俗文学一代宗师冯梦龙倡立的“情教”说把明中叶以来重情尚真的思潮推向了顶峰,他欲以“情教”来取代“礼教”,开创一种全新的伦理纲常,与明代官方哲学程朱理学分庭抗礼,因而“情教”说具有引领时代风气之先的革命性意义。
“情教”说实质上代表着冯梦龙一种全新的哲学观与世界观,他用毕生精力加工整理和创作的大量通俗文学作品正是对这一哲学观与世界观的诠释。
关键词:情教;男女之情;情真;伦理纲常
中图分类号:I2D7.419 文献标识码:A
明中叶文坛上,自李卓吾、汤显祖起掀起了一浪高过一浪的重情尚真的思潮,其影响所及,从诗文到戏曲、小说创作无不以标榜重情尚真为风气之先,就如李开先在《市井艳词序》中所称:“语意则直出肺肝,不加雕刻,俱男女相与之情,虽君臣友朋,亦多有托此者,以其情尤足感人也。
”在这一重情尚真的时代浪潮中,站在时代的风口浪尖上的是明末通俗文学一代宗师冯梦龙,他以他独创的“情教”说把重情尚真思潮推向了时代的顶峰。
他通过对大量通俗文学作品的搜集与整理、加工与创作,把他独创的“情教”系统化、形象化,欲使之成为一种新的思想道德规范,影响并推动整个社会朝着他预想的方向发展。
冯梦龙倡立“情教”说的根本目的是想以“情教”取代“礼教”的地位,创立一种全新的伦理纲常。
他把“情”放到了与“理”相对立的位置上,把“情”看作是先于理、高于理的一种超自然的力量,是人的一种本能,是人的天性。
他明确指出:“自来忠孝节烈之事,从道理上作者必勉强,从至情上出者必真切。
夫妇其最近者也,无情之夫,必不能为义夫;无情之妇,必不能为节妇。
世儒但知理为情之范,孰知情为理之维乎?”这在统治阶级倡导以理学治天下,“存天理,去人欲”的程朱理学成为官方哲学的明代,冯梦龙所倡导的“情教”说作为一种新的思想道德规范,无疑具有号召张扬人性,反对程朱理学,引领时代风气之先的革命性意义。
冯梦龙化了大量心血搜集整理的文言小说《情史》可以看作是一部诠释“情教”的教科书,他在该书的序言中以“情痴”自许,称自己:“见一有情人,辄欲下拜;或无情者,志言相忤,必委曲以情导之,万万不从乃已。
尝戏言:我死后不能忘情世人,必当作佛度世,其佛号当云‘多情欢喜如来’。
”在这一段文字中他透露了他想把“情教”塑造成一种新的宗教,他自封为“多情欢喜如来”佛,他毕生的理想就是作佛度世,“无情化有,私情化公,庶乡国天下,蔼然以情相与,于浇俗冀有更焉。
”冯梦龙还为他的“情教”编著了一篇纲领性的宣言——《情偈》,云:
“天地若无情,不生一切物。
一切物无情,不能环相生。
生生而不灭,由情不灭故。
四大皆幻设,惟情不虚假。
有情疏者亲,无情亲者疏。
无情与有情,相去不可量。
我欲立情教,教
诲诸众生。
子有情于父,臣有情于君。
推之种种相,俱作如是观。
万物如散钱,一情为线索。
散钱就索穿,天涯成眷属。
若有贼害等,则自伤其情。
如睹春花发,齐生欢喜意。
盗贼必不作,奸宄必不起。
佛亦何慈悲,圣亦何仁义。
倒却情种子,天地亦混沌。
无奈我情多,无奈人情少。
愿得有情人,一齐来演法。
”
在这篇纲领性宣言中,冯梦龙把天地间万物之所以生生不灭,归之于情之所由,情是天地万物之所以生生不灭的根源。
从这一点生发开去,他把天地万物一网打尽,尽纳于“情教”之中,因此冯梦龙所倡立的“情教”不尽限于男女之情,夫妇之情、父子之情、兄弟之情、友朋之情、君臣之J隋无不包括其中,这说明冯梦龙倡立的“情教”是一种新的道德规范,他试图以“情教”为核心构建一种全新的伦理纲常,来代替儒家所倡导的三钢五常。
冯梦龙为了推广他所倡立的“情教”,度世济人,欲借感人至深的通俗文学之手把他倡立的“情教”具体化、形象化,他因而穷毕生精力于通俗文学的搜集整理与创作。
他从大量文史资料中搜集了各种艳情故事,编纂了文言短篇小说集《情史》,他又大量搜集吴地民歌,编辑成了《挂枝儿》、《山歌》等民歌专集,又搜集整理加工创作了《古今小说》、《醒世恒言》、《警世通言》等话本小说集,他充分利用通俗文学作品流传的广泛性为宣传他的“情教”服务。
他把这一新的道德规范融入许多作品之中,或借小说本身故事情节,或借作者的评点,无处不在地宣传他的“情教”。
“情教”亦是冯梦龙评判人世间一切活动、臧否人物的唯一标准。
《庄子·盗跖》篇中记载:“尾生与女子期于梁,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
”他对这一段流传千古的忠贞爱情评论道:“此万世情痴之祖。
”洛阳王某心仪之妓唐玉簪为周府郡王所得,王某为见唐玉簪一面,不惜净身入府侍奉郡王。
冯梦龙评论道:“相爱本以为欢,既净身矣,安用见为?噫!是乃所以为情也。
夫情近于淫,而淫实非情。
今纵欲之夫,获新而置旧;妒色之妇,因婢而虐夫,情安在乎!……情之所极,乃至相死而不悔,况净身乎!虽然,谓之情则可,谓之痴则不可。
”在这一段评论中,冯梦龙把情与欲严格区别开来,情是一个正常人自然产生的一种崇高的情感,是把人与禽兽区分开来的主要标志。
失去了这一种崇高的感情,人也就变成了禽兽。
在冯梦龙的“情教”之中,男女之情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人的本性,是至高无上的。
人的一切活动均应服从于“情”,“夫情之所钟,性命有时乎可捐;而情之所裁,长物有时乎不可
暴。
”“情”又是永垂不朽的,“古有三不朽,以今观之,情又其一矣。
无情而人,宁有情而鬼。
”“人生而情死,非人;人死而情生,非鬼。
”在冯梦龙看来,“情”是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人之所以为人,首先是有“情”,有生命而无情之人,仅是一具躯壳而已,不能算真正意义上的人。
“万物生于情,死于情。
……生在而情在焉。
故人而无情,虽日生人,吾直谓之死
矣!”他还认为情能超越生死之界,“人,生死于情者也;情,不生死于人者也。
人生而情能死之,人死而情又能生之。
即令形不复生,而情终不死,乃举生前欲遂之愿,毕之死后;前生未了之缘,偿之来生。
情之为灵,亦甚著乎!”
冯梦龙倡立的“情教”虽囊括了男女、夫妻、父子、兄弟、友朋、君臣等天地万物,但他又认为天地万物之情均发端于男女之情,只有尊重了男女之情,才谈得上夫妻、父子、兄弟、君臣等天地万物之情。
冯梦龙的好友詹詹外史为了进一步扩大“情教”的影响,把儒家的六经也纳入到“情教”的范畴之中,“六经皆以情教也,《易》尊夫妇,《诗》有关雎,《书》序嫔虞之文,《礼》谨聘奔之别,《春秋》于姬姜之际详然言之,岂非以情始于男女?”这是借六经之义,为“情教”正名。
一切万物之情均始于男女之情,积极肯定男女之情,把男女之情视为万物之情的基础,进而把男女之情视作“情教”的基石,这是冯梦龙“情教”说的基本思想。
正是这一离经叛道的思想在打破程朱理学对青年男女的思想禁锢上无疑起到了强大的思想解放作用,就是“借男女之真情,发名教之伪药。
”冯梦龙倡立“情教”的另一个目的就是为了揭去披在程朱理学身上假道学的外衣,还其反人性的真面目。
为了与“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假道学相对立,冯梦龙的“情教”特别强调情真,“真情所至,金石为开。
”情只要是真情,均是可贵的,值得人们珍惜。
冯梦龙在《叙山歌》中认为:“虽然桑间、濮上,国风刺之,尼父录焉,以是为情真而不可废也。
山歌虽然甚矣,独非郑、卫之遗欤?且今虽季世,而但有假诗文,无假山歌,则以山歌不与诗文争名,故不屑假,而吾藉以存真,不亦可乎?”他大量搜集吴地民歌,编辑出版了《挂枝儿》、《山歌》等民歌专集,并仿《山歌》的主题、题材、形式而创作《夹竹桃》,即是钟情于民歌的情真,为民歌所抒发的真情所心醉。
清代贺贻孙也认为:“近日吴中《山歌》、《挂枝儿》语近风谣,无理有情,为近日真诗一线所存。
”(《诗笺》卷一)有理无情乃是假诗文,无理有情才是真诗之所存。
真诗之可贵之处即在于情真,方东树《昭昧詹言》亦云:“万古常青。
只有一真耳。
”庄子亦曰:“真者,精诚之至也。
不精不诚,不能动人。
故强哭者虽悲不哀,强怒者虽严不威,强亲者虽笑不和。
真悲无声而哀,真怒未发而威,真亲未笑而和。
真在内者,神动于外,是所以贵真也。
”真情是发自于内心深处的,因而能感人至深。
冯梦龙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所以在他的“情教”说中特别强调要情真、真情。
吴地民歌《耐心》云:“熨斗儿熨不开眉间皱,快剪刀剪不断我的心内愁,绣花针绣不出鸳鸯扣。
两人都有意,人前难下手。
该是我的姻缘,哥,耐着心儿守。
”冯梦龙评论道:“《雪涛阁外集》云:‘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妓,妓不如偷,偷得着不如偷不着。
’此语非深于情者不能道。
”这是一首描述男女偷情的民歌,冯梦龙评点这首民歌并非是赞赏男女之间的偷情,而是对这首民歌中男女之间真情的流露加以赞赏。
另一首吴地民歌《调情》云:“娇滴滴玉人儿,我十分在意,恨不得一碗水吞你在肚里。
日日想,日日捱,终须不济。
大着胆,上前亲个嘴。
谢天谢地,他也不推辞。
早知你不推辞也,何待今日方如此。
”冯梦龙评论道:“语云:‘色胆大如天。
’非也,直是情胆大如天耳。
天下事尽胆也,胆尽情也。
杨香孱女而拒虎,情极于伤亲也。
刖跪贱臣而击马,情急于匡君也。
由此言之,忠孝之胆,何尝不大如天乎?总而名之日情胆。
聊以试世,碌碌之夫,遇事推调,
不是胆歉,尽由情寡。
”在冯梦龙看来,情真才会胆大,情胆大如天。
父女情深,君臣情真,忠孝之胆才会大如天。
他这儿强调的情仍是真情。
冯梦龙搜集评点吴地民歌,一方面是为了保存长期在民间流传的民间文学的宝贵遗产,另一方面是“借男女之真情,发名教之伪药”,借此推广宣传他所倡导的“情教”。
冯梦龙为了使他倡导的“情教”更加深入人心,充分利用当时风行一时的通俗话本小说,把他的“情教”理想触入到话本小说的故事情节之中,让读者在潜移默化的阅读过程中被他的“情教”所感化。
在冯梦龙编著的“三言”中,凡是涉及到男女爱情的话本小说均极力突出男女之情惊天地、泣鬼神的力量,至于传统封建道德在这种真情所产生的力量面前表现得是如此的渺小,如此的不堪一击。
这种真情的力量在小说《蒋兴哥重会珍珠衫》中表现得是那样的淋漓尽致。
蒋兴哥与三巧儿原是一对恩爱夫妻,只因蒋兴哥外出经商,长久不归,以至于三巧儿经不起别人的引诱,红杏出墙。
蒋兴哥得知事情的原委以后,非但不怪罪三巧儿,反只怪自己“贪着蝇头微利,撇他少年守寡,弄出这场丑来,如今悔之何及!”当他得知被休后的三巧儿改嫁吴知县时,“临嫁之夜,兴哥顾了人夫,将楼上十六个箱笼,原封不动,连钥匙送到吴知县船上,交割于三巧儿,当个陪嫁。
”蒋兴哥身陷人命官司,三巧儿再次见到蒋兴哥时,吴知县了解到蒋兴哥从前恩爱,以及休妻再嫁之事,说:“你两人如此相恋,下官何忍拆开?幸然在此三年,不曾生育,即刻领去完聚。
”在这里,理让位于情,服从于情,男女真情主宰了所有人的行为。
这篇小说是对冯梦龙“情教”的最生动的铨释。
另一篇小说《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则是从另一个角度对“情教”作了铨释,杜十娘是一个为了“情教”以身殉情的刚烈女性,不为情生,便为情亡。
小说写杜十娘与李公子真情相好,见李公子忠厚志诚,便决心把自己的终身托付于他。
李甲要筹三百两银子为杜十娘赎身,告贷无门,遇好友柳遇春,把杜十娘交给他的被褥拆开,果然棉絮中藏着一百五十两银子。
柳遇春大惊:“此妇真有心人也。
既系真情,不可相负。
吾当代为足下谋之。
”并告诉他:“吾代为足下告债,非为足下,实怜杜十娘之情也。
”当杜十娘得知李甲把她让与孙富之时,她宁愿以身殉情,也不愿与无情之人厮守终身。
杜十娘以自己的生命谱写了一曲壮烈的“情教”颂歌。
冯梦龙在另一篇小说《乐小舍拼生觅偶》中进一步诠释了“情之至极,能动鬼神”的思想。
小说中乐和见顺娘被钱圹江潮水卷入江中,他也随之跳入江中救人,小说写道:“他那里会水,只是为情所使,不顾性命。
”正因为他的真情感动了潮王,潮王让小鬼从神帐后面将顺娘送出,最后两人紧紧相抱,浮出水面。
他俩被众人救醒之后,由安老三作媒,结为夫妻。
小说最后评论道:“少负情痴长更狂,却将情字感潮王;钟情若到真深处,生死风波总不妨。
”就如汤显祖在《牡丹亭》题辞中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男女真情可以超越生死之界,似乎是荒诞的,但在冯梦龙的“情教”说中却是真实的。
在冯梦龙加工整理或创作的话本小说中,“情”作为一种无所不在的超自然力量,支配着人物的思想行动乃至人物命运,就如他在《情偈》中所说:“一切物无情,不能环相生。
生生而
不灭,由情不灭故。
”冯梦龙正是从这种哲学观与世界观出发来观察解读人类社会以及整个世界,“情”是维持人类社会正常运转必不可少的超自然的力量,如果人类社会缺少了“情”,那么天下将会大乱,美丑颠倒,善恶错位。
因此,“情教”说实质上代表着冯梦龙一种全新的哲学观与世界观,这种全新的哲学观与世界观对主张“发乎情,止乎礼”的程朱理学是一种反动,却为明末思想解放运动开辟了一片崭新的天地。
可以这么说,冯梦龙的“情教”说是晚明思想解放浪潮中一支重要的流派,更由于冯梦龙在通俗文学整理与创作中的巨大成就,因而他的“情教”说在晚明文学思想领域中所产生的巨大影响,是无人可与之比肩的。